新用戶登錄后自動創(chuàng)建賬號
登錄由清末到民國再到共和國,幾朝都城的名稱由北京而北平再回到北京,但什剎海仍是城中江南,仍給人一種沉醉和依戀。老舍在其民國時代的散文《想北平》中說:“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
當然,時代變遷帶來的是人物兩非。什剎海地區(qū)的舊時王府,或衰敗,或割切,或轉換,或新變,新人新居新物開始在這里涌現:有共和國名譽主席宋慶齡故居,有科學院院長郭沫若故居,有中國戲劇的頭把交椅梅蘭芳故居,有美術界的名流吳冠中的宅院,有文學界名揚一時的大家楊沫的居室,著名詩人田間的居室,……
在什剎海西邊的柳蔭街,曾住過三位元帥,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住過著名將軍王震、楊尚昆、張愛萍、楊成武……在前海東邊白米斜街,曾住過清末重臣、提倡中體西用的張之洞,住過哲學家馮友蘭、張岱年、學者李霽野、張恒壽、常惠……
還有國際際主義者馬德海故居,收藏家張伯駒的故居,末代皇弟溥杰的故居,民初宏儒梁巨川、現代作家老舍、蕭軍,畫家周懷民……也都曾建房舍于什剎海畔,只是這些房舍或為后人所住,或獻給國家,或后來為他人占用,淹沒在茫茫一片的胡同雜院之中。
什剎海畔,還有輔仁大學故園,129紀念碑……這里讓人想起各式各樣中國現代傳奇和當代故事:在宋慶齡故居,不會不想到她與國民黨、與共產黨、與孫中山、與宋氏家族的層層關系……
在郭沫若故居,不會不想到他在五四時代的《女神》,北伐時的激情,抗戰(zhàn)后與國共兩黨的關系,共和國前期的詩歌,文革中的表現,改革開放初對科學春天的呼喚……在梅蘭芳故居,不會不感受到中國戲曲里男扮旦角后面的文化內涵和梅蘭芳的個人傳奇……在此每一個人都可通達歷史的深邃之處。
這里,不僅有這些現代名人的個人身世引出的一個個的故事,而且有由建筑自身而必然要產生出來的聯想。宋慶齡先生故居就建在醇親王府的西花園,清代的王府花園經過梁思成的點晴之筆修改之后,顯出了新貌,但處處仍可見王府的舊跡。
醇親王府不僅是這一處,它包括正院、住院、花園、馬圈。但從這里,可以想到當年的主人在園中漫步的情景。而從這花園又必聯想起整個王府。醇親王奕譞(1840—1891),在道光皇帝的九子中排行第七,他的家中出了兩位皇帝,其子光緒帝載湉和其孫宣統帝溥儀。
這兩位清末皇帝在中國內憂外患的歲月里,都有著拼力奮斗又坎坷不幸的一生。奕譞之子載灃(1883—1951)繼承醇親王王位,作為宣統皇帝之父,成為清王朝最后歲月的攝政王,在風口浪尖上,進行了朝廷的最高政治運作,卻沒能阻止清代的滅亡。
可以想象有多少重要的政治故事在醇親王府里發(fā)生。醇親王府是在光緒年間被賜而來。其前身是成親王府。成親王愛新覺羅·永瑆(1752—1823)是乾隆的第十一子,嘉慶皇帝的哥哥,這位王爺雖然有政治高位,嘉慶年間擔任軍機處行走,但卻醉心書法,以學趙孟為主,廣臨晉、唐、宋、明大師,終而自成一家,其書法端正清麗、勁峭流暢,與翁方綱、劉墉、鐵保并稱乾隆四家。
可以想象,有多少文人雅事曾在這里上演。成親王府也非始創(chuàng)。前面的主人是乾隆時代的政治大紅人和珅。和珅在嘉慶年間被懲處后,給了成親王。可以想象,和珅作為主人之時,多少最高層政治決策的逸聞和最高層官場腐敗的故事,在此發(fā)生。
和珅也不是最初的主人,他得自于康熙朝的大學士明珠。明珠在政治上大起大落,可以想象這里有多少悲喜交集的故事,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是清代的第一大詞人,其詞凄麗哀婉,情深意長。
只要你想到這里曾經是這位人讀人愛的詞人之居所,納蘭性德的形象就會在這里開始或顯或隱地流動起來,生動起來……郭沫若故居是前恭王府的馬號,恭王府由三部分組成:府邸、花園、馬號。因此,郭沫若故居雖然只限于馬號,但歷史上的恭王府是一整體,這自然把人們的思緒引向了恭王府。
恭親王奕訢是咸豐皇帝的第六子,在王朝危難之秋,得到了恭王府這一京城里最好的風水寶地,恭王府的前主人是嘉慶皇帝的胞弟慶僖親王永璘,這位王爺據說愛此豪宅甚于江山,由此可知是性情中人,為何偏愛此宅,因為此宅是和珅的府第,前面所說醇親王府曾為和珅所有,僅是錦上添花而已,這里才是和珅正宗府第。
此府占據了什剎海中最佳位置,據說北京城有兩條龍脈,一是土龍,即故宮的南北軸線;二是水龍,即六海形成的南北曲線,此宅處在什剎海與北海連接線上的最佳位置。遠近游目,可感“近水繞宅如龍蟠,西山遠望似虎踞”之巧妙、之深邃、之美好。
道光三十年,永璘王之孫慶密親王奕劻已降為輔國將軍,咸豐二年道光諸子建邸分府時,這里成了恭王府。由和珅之居到奕訢之府,這由府邸、花園、馬號組成的府第,氣勢大,內涵深,韻致長。
現在的恭王府仍透出和珅時的基本格局。整個王府,南北長約330米,東西寬約180米。雖然,以前的恭王府被分割為幾部,但這幾部之中,各有由歷史的演進而出現的分合、增減、變化,而這些分合、增減、變化一方面生出了各色各樣的歷史故事,另方面又把這些各色各樣的歷史故事并置拼貼到了一起。
因此,無論你是站在郭沫若故居前,還是漫步在花園回廊亭臺之間,或是行步在府邸的中路院落之中,都會由眼之所見,耳之所聽,鼻之所嗅,而心隨之所想,卷入到歷史的多樣性之中,不但慶僖親王永璘的故事,
和家被抄后仍擁有半個和府繼續(xù)居住的乾隆之女、也是和珅的兒媳的和孝公主的故事,都會一陣陣地飄出。但更多的,是和珅的故事與恭親王的故事,前者在乾隆朝如魚多水在嘉慶朝終遭敗落,后者先是配合了慈禧登上權力頂峰的政治運作,戰(zhàn)勝了咸豐的八位顧命大臣,繼而領導和支持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引領了中國走向世界的洋務運動,后來又一次次遭慈禧的政治打擊,最后在失意中病故。
北京史專家侯仁之說:“一座恭王府,半部清朝史”。這半部滿清史正是圍繞著乾隆盛世的和珅和晚清末世的恭親王而展現開來。2010年去逝的當代畫家吳冠中,在搬到方莊之前,在什剎海北岸臨海的會賢堂住了30年,他的不少名作皆畫于此。不過,吳冠中與會賢堂可以說遭遇于相似的坎坷之際,共度了相似的艱難歲月。
30年里,吳冠中住于此畫于此的會賢堂,不過是原來會賢堂中的一個極小部分,一個共和國前期的北京城中普通之極的大雜院而己,這又符合中國美學中“窮而后工”的理論。當吳冠中住進會賢堂的大雜院時,已經在杭州和重慶的美術圈風光過,已經在法國巴黎的藝術圈榮耀過,當然也不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最初,此地是清末禮部侍郎斌儒的私邸,光緒年間,張之洞在朝廷任軍機大臣兼體仁閣大學士,權傾一時,其家廚王承武細觀此地,位什剎海北,銀錠橋南,在長堤翠柳環(huán)抱之中,實乃發(fā)達之地,于是買了下來,開起了“會賢堂飯莊”。
在舊北京飯莊而稱之為“堂”者,多乃承辦大型筵席,上演紅白喜事之處。知此風俗,當看到金魚胡同的福壽堂,取燈胡同的同興堂,西單的聚賢堂,肉市的天福堂,地安門的慶和堂,皆以“堂”名,便知與此同類。但會賢堂與其他的堂不同,在門面、裝修、結構上有自己的特色:坐西北而面東南,傳統中式,畫棟雕欄,磨磚刻花,上下二層,一排十二開間,兩進院落,院中有戲臺一座;而且還在于居什剎海寶地,可以北望鼓樓鐘樓,南觀瓊島白塔。
夏末秋初,一片藍天,門外窗邊,看岸邊柳、水中荷,別有情趣。沈尹默有《減字木蘭花》寫自己在此的體驗:“會賢堂上,閑坐閑吟閑眺望。高柳低荷,解慍風來向晚多。冰盤小飲,舊事逢君須記省。流水年樂,莫道閑人有底忙。”
此堂與王府貴第遠近相鄰,其來堂光顧的客人中,有了非同一般甚至可以稱得上“人物”的人物。辛亥的多事之秋,末代王朝的最高掌門醇親王載灃有關“軍機大事”的多次會議在此召開,有資格寫進歷史的編年實錄;溥儀遜位后,派內務府大臣紹英、世續(xù)等在這里專門宴請大總統徐世昌,應該是為了搞好政治關系。
一代名將蔡鍔和小鳳仙曾在此相會,確有俠骨柔情的浪漫色彩;五四運動期間,北京大學的教授們常在此聚會,文化新潮也曾起于什剎海畔會賢堂內的心波思漣……由此可知,會賢堂內的歷史故事,從一開始就演得精彩。
戲臺上,來此演唱的多為中國戲曲的名家: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王瑤卿、余叔巖、尚小云、侯喜瑞……席桌里,來此雅聚的客人多有當時的名流,政治界里,有熊希齡、靳云鵬、朱啟鈐、徐樹錚……文化界里,有梁啟超、王國維、錢玄同、沈尹默……魯迅在 1912 年日記里寫下自己曾去會賢堂3 次,胡適沒有寫自己是否去吃過飯賞過景,但“會賢堂“三字多次出現在他的日記里。
國民革命時期,國民黨改組派和西山會議派的十位頭面人物,王法勤、陳公博、覃振、謝持、白云梯、茅祖權、傅汝霖、陶冶公、盧蔚乾、黃少谷,于1930年5月13日在會賢堂共商聯系反蔣(介石)大事,并通過了汪精衛(wèi)在香港起草的《宣言》。
后來,風云突變,北平淪陷于日軍,會賢堂飯莊一變而成偽滿洲國駐京辦事處。出入其門的是漢奸大員和日本高官。再后來,日本戰(zhàn)敗投降,作為偽滿洲國駐京辦事處的會賢堂建筑作為逆產被沒收,繼而被輔仁大學校友收購,成為輔仁校友會會址。
再后來,共和國成立,會賢堂的產權單位是輔仁大學校友會,但管理單位卻是中央音樂學院和北京師范大學,入住的單位更雜,占地面積3000平方米、古建筑1 800 平方米的會賢堂的院子里,不斷地增建了一些平房,不久就變成了大雜院,吳冠中應該是以北京藝術大學員工入住其中的。
現在會賢堂已列入西城區(qū)文物保護單位,但僅在樓門外立了一塊石碑,標明此院為文物。院門破舊,二層樓面上下斑駁,院內雜亂依舊。吳冠中在這充滿歷史故事和文化痕跡的大雜院中住了30 年,他在這里畫出來的畫卻很少有人物,多是自然風景,他的風景畫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這應該與什剎海這一京城江南的靈氣有些相關吧。
從宋慶齡故居、郭沫若故居,吳冠中住過的會賢堂,已經感受到歷史和文化的層層堆積、面面絞纏、斑駁閃爍。僅按前面列過的人物講下去,納蘭性德、梅蘭芳、楊沫、田間、周懷民、葉劍英、徐向前、王震、楊尚昆、張之洞、梁巨川、溥杰、馮友蘭……
就有好多好多的故事要流淌出來,況且還有更多人、物、事會由之順帶、牽扯、糾纏出來;還有那只是在什剎海畔租屋小住一段時間的人,如郁達夫;還有更多的來此游玩,寄情海畔的人:元代的趙孟、薩都刺、王冕……,明代的李東陽、何景明、王士貞、米萬鐘、袁宏道……,清代的朱彝尊、陳維崧……,清末的曾樸、陸潤庠……,這些人、物、事,仿佛本來就留藏在什剎海的海水里、建筑中,沒有被時間帶走。
正如楊沫1960年搬到柳蔭街居住之后,清晨和傍晚,她會漫步水邊,望著一頃碧波,水中荷花,搖曳柳絲,常想起兒時到什剎海游玩的情景,湖邊的那些小茶棚子和小食攤在眼前展現開來,恍如昨天一般。
什剎海也是以這樣的文化規(guī)律保留著北京的歷史記憶。當北京在新時代認識到自身作為歷史文化名城的重要性之后,1984 年開始了什剎海的整治,隨著整治的進展,古代的遺跡開始重新出現,有了重新修建后的唐代的火神廟,元代的匯通祠,明代的廣化寺……歷史在這里凝結,在這里繼續(xù),在這里奔放與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