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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曾在《鄉土中國》中寫道,鄉下人離不了泥土。鄉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著在土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
34歲的馮海鐸平日生活在北京,在一家義齒加工廠做廠長。每到春節,他會回到位于河南鄧州農村的老家。
家中的地靠父母種著,“沒辦法,農民離了地就沒法活?!彪m這么說,馮海鐸也清楚,到了他兒子這一代,在城里有一套房才是正事,“不給兒子買套房以后就沒法說媳婦、抱孫子”。
在城市的工廠區、城鄉接合部、城中村,有很多的“馮海鐸”。他們有家有土地,他們因為耕地少、收入低、宅基地不夠、給兒子進城買房等等原因來到繁華的都市找機會。
工業化、城市化大潮以來,人口流動開閘,幾億農民工到外埠打工,很多村莊成為留守老人與孩子的“保留地”。同時,原本用于農村、農業、農民的土地,現在轉入了城市,成為城市建設用地,土地城市化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人口城市化的增長速度。
2月4日,新華社刊發了今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此次一號文件首次提出鄉村經濟要多元化,培育一批家庭工場、手工作坊、鄉村車間;進一步探索宅基地所有權、資格權、使用權“三權分置”,適度放活宅基地和農民的房屋使用權,也明確不得違規違法買賣宅基地。
放在更大視野來看,鄉村振興戰略是在城鄉發展嚴重不平衡的大背景下進行的。中國近40年的市場化改革激發了大量的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形成了新的社會結構,城市化加速與經濟高速增長相伴,造成了城鄉關系的緊張。
“中央一號文件”有兩波農業浪潮。20世紀80年代曾出臺了指導農業的五個“中央一號文件”,拉開了中國城鎮化的大幕。1984年“中央一號文件”開閘,允許農民進城務工經商,加之后來中國加入世貿,與全球市場打通,開啟了浩浩蕩蕩的農民工大潮。而從此,城鄉也走上了分叉口。
到了2004年,時隔18年又一次出了指導“三農”工作的“中央一號文件”,這個文件開始減免農業稅,對種糧農民開始補貼,對主產區市場緊缺的糧食品種實行最低收購價格。此后,2005年至2017年又連續十三年發布以“三農”為主題的中央一號文件。在城鄉失衡的大背景下,中央試圖通過財政轉移支付來縮小城鄉居民的收入差距。可是,把從工商業、城鎮收來的稅轉用于補貼“三農”,攤到每家每戶農民頭上已所剩無幾,而且財政轉移誘發的尋租現象防不勝防,靠財政能力收窄城鄉居民的收入差的效力確有待審視與反思。
據國家統計局2017年2月公布的數據顯示,當前中國仍有近6億的農村戶籍人口,全國農民工總量達2.8億,其中外出農民工近1.7億。而經過一段高速城市化的時期,中國城鎮化已進入了調整階段,農村卻被落在了后面。經濟學家周其仁指出,改革要“改”也要“革”?,F如今,新一輪農村振興改革似已“呼之欲出”。此次一號文件是否吹響了新一輪改革的號角?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與過往的農村政策有何不同?農村的未來要往何處去?農民的權利又應得到如何安排?澎湃新聞就此專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
農村不再完全是勞動力的水庫,農村也不完全做農業
澎湃新聞:如何看待此次提出鄉村振興的時機?
姚洋:這與中央意識的轉變有關。過去把農村等同于農業,農村等同于勞動力,換句話說,農村就是提供糧食和勞動力地方。通過這一輪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大家的思路轉變過來了。
一個重要的背景是,國內的農產品價格太高?,F在的農業補貼政策是在重復20年前的錯誤,20年前就提出糧食政策實行三項政策:按保護價敞開收購、順價銷售和用農業發展銀行貸款資金收購糧食且資金封閉運行,虧損了2000多億,當時的2000多億是個很大的數字,這次又虧損了好幾千億。我們的價格比國際價格高出30%-40%,這是所謂的農業供給側改革的背景。
和這個相關的是規模經營,上一輪去做農業的企業基本上全都虧損,這與我們糧食價格倒掛是相關的。于是,大家才發現原來小農才是我們命中注定的,這次也提到家庭經營,維護家庭經營。
澎湃新聞:鄉村振興戰略背后的邏輯是怎樣的?
姚洋:現在中央層面已經意識到,農村不再完全是勞動力的水庫,農村也不完全做農業。中國的農業還是要利用世界的市場,糧食100%自給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科學的。讓部分土地撂荒不會影響到糧食安全,而且農業還是重污染行業,農業的污染要幾十年上百年才能修復,少發展農業沒有什么不好。
小農經濟是我們的命運,躲不過去的,日本都沒有躲過去。這意味著我們的農業不可能跟美國、加拿大、阿根廷這樣的國家競爭,除非有極高的保護條件。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利用國際市場,可以節約土地,有一個研究表明,通過進口大豆、糖料、油料作物,我們每年可以省下一個吉林省的土地和3.7個三峽水庫的水。只要我們不把耕地變成水泥,并不存在糧食不安全的問題,利用國際市場是我們的最佳選擇。
另外,羅斯高的研究(編注:斯坦福大學教授羅斯高多年從事中國農村研究,他提出 “63%的貧困農村孩子沒上過高中”,“應倡導媽媽們回到農村”等觀點)也是有用的,讓決策者意識到我們的農村落后太多太多,不僅是“物”的落后,在文化層面、教育層面、精神層面,整個農村都被拋棄了,所以要提出鄉村振興計劃,要在更大的范圍內振興鄉村,這是提出來的鄉村振興計劃的背景。
在鄉村掀起一輪進步運動很有必要
澎湃新聞:今年的中央一號文件與往年相比有哪些新特點?
姚洋:這次一號文件與過去相比很大一個特點是不單單談農業了。
其次,土地制度有所突破,但具體地宅基地要怎么入市,還需要一定的規范性文件。這次提鄉村振興,是要做全面的工作。
現狀是哪怕到2035年,中國仍將有30%的人還居住在農村,也就是4億人。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改變農村的居住環境?,F在從大城市去到不發達的地方完全是到了另外一個星球。這些地區農村的基礎設施極差,農民享受不到公共服務。撤村并鎮還要接著做,否則空心村到處都是。只有人口適當集中,才能提供公共服務。
現在叫“鄉村振興”,比“新農村建設”更寬泛些,新農村建設主要還是“物”的方面,鄉村振興指的除了公共硬件服務外,還要有“軟件”方面。例如村莊政治,現狀是村莊政治基本上是瓦解掉了,應該堅決支持基層民主自治;村莊的整個社會、文化、生活、教育都應該重建。
澎湃新聞:應該怎么在“軟件”上重建鄉村?
姚洋:我們應該先問一個問題,我們今天是不是還需要一個進步運動?
澎湃新聞:“進步運動”?
姚洋:當前農村需要一場全面的社會改造?,F在在新的時代里,用“社會改造”這個詞不好,我們要用“進步運動”。
農村社會現在普遍存在原子化、無組織化,有些地方還存在賭博、吸毒、邪教盛行、婦女解放運動倒退等情況,可以說是一個“文化沙漠”。羅斯高的研究也顯示,孩子的教育在農村是一個空白。很多縣城收了很多稅,錢都浪費到面子工程上了,花在文化建設上的很少。過去的公社時代還有電影放映隊,現在什么都沒有。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的前30年發生了許多社會改造運動,許多都以失敗告終,但有一些卻成功了,比如婦女解放和教育的普及。說到底,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現代化的產物,建國之后也致力于中國的現代化,特別是社會的現代化。這和其他國家,比如美國的進步運動(編注:美國的進步主義運動發生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美國歷史上一股很有影響的社會運動和思潮,由貪婪和腐敗的盛行引發,它包括政治、經濟政策、社會公正和促進道德水準普遍提高等方面的改革)是一致的,都是現代化的一部分。
但是,中國在過去40年里基本上沒有進步運動,政府和國家基本上都在搞經濟增長。在一定時期這也許沒錯,可是我們現在離全面實現現代化只有17-18年的時間,重新在鄉村掀起一輪進步運動是很有必要的,要將這場新的進步運動與鄉村振興計劃結合起來。
澎湃新聞:“進步運動”與“現代化”是怎樣的關系?
姚洋:日本明治維新那一代,像福澤諭吉等,他們是參透了現代化進程的,他們知道怎么去做,在那個時期日本對國民的訓練上費了很大的功夫,這讓他們大大地縮短了與歐美國家的距離。
美國的進步運動也推動了美國的進步。可以說沒有進步運動就沒有羅斯福的新政,也沒有工人階級和美國資產階級的妥協。那么,美國可能也跟歐洲大陸一樣,會有很長時間的工人運動,正因為有了進步運動,工人階級與美國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就被消解掉了。我們現在也應該重新回到現代化。
澎湃新聞:為什么說是“回到現代化”?
姚洋:上個世紀80年代之后我們基本上不提現代化,在很長的時間里不再提人的解放,當然原因也在于計劃經濟時代的很多社會改造失敗了。
過去的20年里,整個思想界都不爭論,經濟學界自從1997年后也不再爭論,也沒有大家一致關心的問題?,F在既然重新提出現代化,我們應該好好討論一下現代化,比如,現代化是否應該包括現代性?
我認為我們應該回到共產黨建黨之初。共產黨在成立之初就承擔了兩個任務,一個是救亡圖存,另一個就是中國的現代化。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一個重要的成果,應該放在這個波瀾壯闊的背景下去理解。
中國共產黨在建國前30年做的就是現代化的工作,只不過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100年之后歷史學家再寫這一段歷史的時候會原諒很多人。如果以50年為一個刻度來看中國經濟的增長,你會發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起點不是1978年,而是1949年。也就是這一年中國現代化進程加速了。
我們不是要回到計劃經濟時代,而是要對那時的思想和做法進行揚棄,拋棄錯誤的做法,繼承當時現代化的精神,并以新的形式表現出來。
澎湃新聞:按你的設想,“進步運動”該如何開展?
姚洋:“硬”的東西只要國家出錢總能做一些,但是“軟”的方面就沒那么好做。振興計劃還是要看怎么去落實。
現在的問題是組織上太分散,新的進步運動要有組織地去做。中國的體制必須要中央頂層設計,現在農業部、衛計委、民政部、城鄉建設部都在管農村,過于分散。既然要搞鄉村振興計劃,應該有一個統領協調的部門,最好是在黨中央設立這樣一個主管農村工作的機構,專干這樣的事,這樣可以統一起來。在縣一級也應成立相關的機構,每個村有一個工作隊,我們要把農村工作的隊伍建立起來。上個世紀50年代我們有個這樣轟轟烈烈的鄉村運動,那時候農村還很重要,時隔多年,現在的問題雖然不一樣了,但農村面臨的情況很復雜,如果我們要嚴肅地對待“全面現代化”,會發現我們的農村落后太多。
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還有30年,距全面實現現代化的目標還有十多年,抓個幾十年,才能真正地推動鄉村振興。
縣域經濟是很重要的,縣城怎么做很重要
澎湃新聞:為什么這次一號文件首提鄉村經濟多元化?這個提法應如何落地?
姚洋:不管文件中提不提,這件事早就發生了。農民的收入早就多元化了,非農收入早在十幾年前就超過了農業收入,農村光種糧食根本養活不了農民。
根本的途徑還是要城鎮化。要想發展農村經濟,提高農村居民的收入,唯一的路就是要集中。但是,哪怕大家都進城,2035年仍然會有4億人居住在農村,這些人的就業怎么辦?農業提供的就業是很有限的,不可能養活一家子人,只能到縣城里找工作??h域經濟是很重要的,縣城怎么做很重要,應該接受沿海地區的產業轉移,為鄉村提供就業。
澎湃新聞:目前的現狀是,仍有2億左右的農民在城市中打工,城市應該為流入的農民工負擔市民化成本嗎?
姚洋:我很反感用城市化的“成本”這樣的詞,首先這是一項權利,我們先要建立一個權利的概念。我們為什么不談權利呢,當然應該談,這是底線。共產黨革命就是為了所有人享受同等的權利,這是無數烈士參加革命的初心。老百姓有沒有權利在一個城市居住,在這個基礎上來解決這個問題。為什么一線城市集中這么多人,就是因為資源太集中了,別的地方資源太少,如果別的地方資源多,就會自然分散。如果有條件的限制,要通過一定的手段讓能留下來的留下來,不能留下來的到別的地方去。
澎湃新聞:在城鎮化的調整期,應如何實現市民的空間權利,避免農民流離失所?
姚洋:很多打工者,包括很多白領一個月的收入也就七八千元,看過去20年的收入分配狀況,如果不看住房的話,50%-60%的人的財富相比于財富最高的10%的人幾乎是0。這是我們國家的貧富差距狀況,應該理性地看待這個狀態。要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住房是不可能的。
我們憋了20年,政府好容易出臺租售同權政策,早應該這樣了。開發商不建出租房,也是因為政府政策沒到位,否則這個市場早就辦起來了。這是政府不理性的地方。
不過也要退一步看到,我們的城市管理水平超過一般發展中國家,至少我們沒有讓貧民窟興起。中國還有一個好處,農民還有地,盡管不完全屬于他,但也是還是有地的,地是農民的根,不會輕易地離開。特別是這一輪沿海地區工業化高潮基本結束后,年輕人開始回流回去,中西部地區也還在工業化。
城鎮化雖在推進,但農民不可能都住到縣城去,縣城也不可能無限的擴大,還是會有很多人住在農村里。怎么把整個農村生活的環境搞好,是這次一號文件后希望能夠推動的。
鄉村振興計劃要實打實地做起來,不要像新農村建設只搞硬件建設。只要是對社會進步有利的事情我們就應該做,這里的社會進步指的是廣義的社會進步。
整個世界從公元1500年開始是個現代化的進程,這也是追求理性和人的尊嚴的過程,在此之前人生活在野蠻和強權下而不自知。我們需要有物質的進步,但更應該有“人”進步。光有物質的進步,沒有“人”的進步,是沒有意義的。
歐洲國家用了近400年才完成現代化,我們是趕超型國家,我們應該縮短這個距離,不應該去等,不應該由自然的過程來決定。要想趕超,必須要有政府的介入,這個介入不僅是經濟的,而且是整個社會的,在這個大歷史下看中國,可以看得更清楚。
*本文來源:澎湃新聞,作者:蔣夢瑩,原標題:《專訪姚洋談鄉村振興戰略:在鄉村掀起一輪進步運動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