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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對肖雨來說,去菲律賓游學純屬誤打誤撞。
2015年辭職后,她給自己安排了“間隔月”,去海外游學提高英語技能。她最初將目的地定在美國,但學費價格令她有些窘迫。
“三個月學費十萬塊,不包括生活費和往返機票。投入所有積蓄還得找家人借錢。”為錢所困的肖雨決定轉換目標。
一個月花費不到2萬,課程時長比美國游學項目多一半。在微博上搜到菲律賓游學廣告時,肖雨以為是騙局。直到12月抵達宿務(Cebu,菲律賓海濱城市)入校后,她才放下心。
“窮、臟、亂、危險”的擔心變成多余。一對一教室、圖書館、食堂和健身房配備齊全;宿舍每周有清潔人員上門打掃;學生大多來自日韓,少數來自歐洲;宵禁制度嚴格規定外出時間。一個月里,肖雨只需要專心學習。
2016年初,她再次赴菲考雅思,拿到6.5分的成績,并順利申請到新西蘭打工度假簽。
出國的一年里,她發現這個無意間碰上的市場并不小眾。“我在澳新地區碰到一些英語較好的日本人和韓國人,他們都在菲律賓學習過英語。”結束打工度假后,肖雨加入國內一家菲律賓游學代理公司,成為華南區經理。
從學生到業內人,身份轉變讓她更深入理解背后邏輯。菲律賓語言培訓市場已發展成熟,僅宿務地區就有約兩百多家學校。盡管在2015年時,大陸學生還寥寥無幾,但日韓資本早已打開局面,并為中國市場繁榮埋下伏筆。
殖民遺產
“那里人說英語嗎?”肖雨偶爾會遭遇這樣尷尬的問詢。
對欠發達地區的刻板印象掩蓋了一個事實:菲律賓英語基本識字率達93%,亞洲排名第一。這樣發展英語培訓市場的先天優勢,與其殖民地歷史有關。
1901年,美國殖民當局頒布74號法令,要求菲律賓公立學校使用美國教材,并強制采用英語教學,免費教材和教學人員也源源不斷地輸送到當地。到20世紀80年代末,該國存在的87種方言中,沒有一個能達到英語的咖位。
2001年上臺的阿羅約針對菲國內公立學校英語普及下滑頒布新政,撥款1100萬美元用于英語教師培訓。英語成為該國教學媒介語,從幼兒園貫穿至大學。
親外的語言政策雖引起國內不滿,但無形中制造了另一種可能。菲律賓外勞之所以被全球雇主青睞,不僅因為人力成本低,也受益于英語普及率的優勢。外勞每年為該國創造數額巨大的外匯匯款,被視為“國家英雄”。阿羅約還曾驕傲地稱,這是該國“最好的商業秘密”。
可惜的是,這一秘密武器未能在本地生根發芽。20世紀70年代開啟的“洋打工”勞務傳統帶走一批青年人,他們遠走他鄉成為菲傭、海員和護士,絲毫沒有意識到自身優勢。這為海外資本進駐留下了巨大的市場。
韓資布局
最先瞅到機會的是韓國人。
肖雨在入行后發現,在菲的韓資語言學校歷史最久,數量占到八成左右。其他資本背景的語言學校只能勉強分食余下的部分。
韓資能夠搶占先機,是借勢幾股“東風”的結果。
赴菲旅游熱在韓國持續將近20年,連菲律賓人也迷惑不解——韓國經濟發達,為何那么多人偏愛移居菲律賓?
韓國官媒給出的原因,是這里氣候宜人、生活成本低且外企眾多。據2013年官方數據,生活在菲律賓的韓國人數量達到8萬人,而民間流傳的數字已有幾十萬。他們不僅在這里旅游、賭博,還開起小店做生意。在宿務,“韓國街”總是熱鬧的擠滿移民、游客和學生。
與旅游業同步發展的還有“英語熱”。全球化和亞運會舉辦促使韓國重視英語教育,在1995年起要求所有小學必須教授英語。突如其來的政策刺激下,家長們和國內培訓產業一同燥熱起來。急功近利的家長甚至讓孩子在嬰兒時期進行“語言外科手術”處理舌根,以便日后英語發音更地道。
亞洲金融風暴席卷該國后,英語又被視作求職和階層躍升的必備技能。從小學生到職場人士,砸在英語教育上的總費用從2000年的100億美元上升至2005年的150億美元。
29歲時的金仁俊以大學教授為努力的目標,但突然普及的英語授課,讓英文水平成為韓國大學聘用的硬條件。2002年,金仁俊申請兩個月假期,前往菲律賓碧瑤市進修英文。
碧瑤是菲律賓有名的教育重地,八所高等教育院校中有兩所躋身全菲前十。這里的英語普及水平之高令他意外,浸潤式教學和當地人的處世態度也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進修后,他發現前路還可以有其它打算。
在當時,韓國赴菲旅游熱還在萌芽,菲律賓本地語言學校不成氣候。進修后半年,他放棄教授職位回到碧瑤任PIE中心學院(音譯)市場經理。再之后,他接管學校,在宿務開辦另一家學校,成為最早入局的玩家之一。
金仁俊判斷,隨著“英語熱”(English Fever)持續,尋找浸潤式學習的韓國人會從富裕階層向下蔓延。“有錢人會去英美加澳游學,沒錢的人可能會意識到菲律賓是個不錯的選擇。低價和一對一課程,這是稀缺資源。”
金仁俊的布局比市場繁榮早了三年。韓國學生涌入高峰期從2005年開始,目的地也從碧瑤轉至海濱宿務。這一期間,SMEAG、EV academy(后簡稱EV)、Philinter教育中心,以及CPILS等韓資語言學校發展起來,其辦學風格更為符合休閑度假的需要,課程也從ESL課程擴展至雅思、托福考試培訓,以及K12階段的青少年游學項目等。
每個學校都有多種課程體系,但幾乎都采用相同的“斯巴達”模式(Spartan Courses):從早七點學習至晚十點,嚴格規定就餐和上課時間,一對一課程最多可安排至八節,周一至周五不間斷。
校內管理也頗為嚴格,曾在SMEAG擔任中方經理的Lucas稱,學生若踩過異性樓層的警戒線、進入異性房間就會被退校,即便是韓國學生也不能通融。
這與英美游學注重興趣啟發和快樂教育的風格不同,更像是迎合韓國市場的定制品。在金仁俊管理的一所斯巴達學校,學生每天有10小時的課程,大多數韓國學生會自覺超時學習至12個小時。“你投入的時間越多,進步也就越快。”
沒人能說清誰才是“斯巴達”鼻祖,由于高強度學習的速成效果受到學生歡迎,這一模式被大量學校效仿和迭代。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對“斯巴達”買賬。2012年,EV校長David Chatelet就在開拓日本生源時吃到了閉門羹。
“大家會先聯想到監獄,覺得有些怪異,然后轉頭走掉。”最后,David 不得不用“密集強化課程”(Intensive Learning Program)這一學術語替換“斯巴達”。
韓資妥妥占據著菲律賓語言培訓市場的控制權,因效果明顯,菲律賓韓式教學同樣吸引著其它亞洲人前來學習。
國際化和中國學生
日本是韓資學校開發的第一個新市場,生源在2011年暴漲。時任菲律賓總統阿基諾將日菲關系提升到“戰略合作”的位置,讓日菲間的人員往來更為頻繁。金仁俊認為,日韓英語教育有許多相同痛點,吸引流量也在意料之中。
2013年10月,菲律賓發生7.3級地震,11月又受強臺風重創。語言學校們為挽回生源,開始向更多國家拓展,中國也是其中之一。
此前,國內已有機構代理菲律賓游學業務。語言學校們不直接在中國設立駐點,僅在菲律賓當地雇傭一名中國經理負責對接。大部分推廣靠學生的口碑傳播,拓展速度在前兩年十分緩慢,肖雨在菲律賓學習時,全校僅有她一位來自中國大陸。
但在之后短短兩年內,市場就變了風向。2017年入行后,肖雨發現找上來的學生和家長已經學會“貨比三家”。
口碑效應在緩慢傳播后迎來爆點,除麥琪、悠果和思航等深耕時間較長的中介,個人代理也在增多。金仁俊稱,2017年底時,與他們聯系過的中國中介不下100家。
針對中國市場,教學也跳出“斯巴達”模式。寒暑假游學項目也為孩子和陪讀家長作出調整:孩子上午上課,下午學習游泳;家長上午參加成人課程,下午被允許去購物。
與此同時,宿務當地開始出現日資學校,這標志著日本從消費市場升級為資本運作方。2015年成立的IDEA學院是一則典型案例,主校區是繁華市中心租用的一棟辦公樓,一對一教室采用開放空間,租用臨近酒店的空房作為宿舍,學生以日本人居多。
建校對任何背景的資方都非易事。菲律賓政策不允許外國人購買土地,只能租用當地樓房。當地法律還要求菲方資本要占比六成以上,這讓一些語言學校不得不找當地人“代持”。
肖雨聽到有業內傳聞稱,一所大型韓資語言學校因老板娶了一位菲籍太太而發展順利。在開始營業之前,學校還必須向菲律賓教育部和旅游部門申請辦學資質,沒有“人脈”的資方往往只能通過收購當地學校來確保合規。
聘用當地教師則是另一個難點。普通本科畢業的菲律賓學生不難成為ESL(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教師,但雅思培訓老師需要官方認證,這讓語言學校們頗為吃力。金仁俊為了確保師資,專門從碧瑤的PIE學院抽調教師到宿務。EV校長David曾聯系宿務本地大學尋求師資合作,但菲方動作緩慢,推進五年也未有下文。
“洋打工”傳統也隱隱動搖著菲籍老師們。他們更愿意去海外當護士,語言學校一萬比索(約合1349元)的薪資誘惑力還不夠。
跨過“全套坑”的韓資學校在對手面前頗有自信。David稱:“如果想建造一個同類學校,你必須要非常專注,超級重視。我只能說,祝好運。”
晚到的中國玩家
憑借市場規模的優勢,中國玩家有些運氣。
2009年旅居日本的王軍和日本朋友一起發現了菲律賓的市場機會,開始著手創業。與韓資玩法不同,王軍先從線上教學切入,同時籌劃在菲律賓的建校項目。
2012年,王軍的第一個校區在宿務建成,菲律賓教師們在這里用網絡遠程教學。相比實體學校,線上能承載更多學生,51Talk等在線英語平臺大熱之后,王軍才意識到這一切口找對了。
學校建設也在進行,但前期準備加上資質申請,新校區在三年后才落成。不同于韓資學校,校區坐落于外企園區,宿舍和教室能直接看到海景。課程設置上不再有斯巴達模式,校內也不設門禁,學生上課更像是上班。
“更接近歐美留學,校園里僅供上課、吃飯。下課后,你可以去喝咖啡,去唱卡拉OK。規則上不強制點名和考試。”王軍稱,這種模式很受成人學生歡迎。韓國學校也開始效仿,開發“半斯巴達”模式。
雖然韓資最大的學校招生上限多達一千人,但中資學校的發展速度無法小覷,快酷英語的兩個校區在兩年內就能容納約600人。
David認為,中國玩家的商業頭腦很強,善于復制,招到中國學生并不困難。“但到某個時間節點,如果他們想要鋪開國際市場,去招收其他國家的學生,與我們競爭,這不會很容易。”
競爭激烈仍沒擋住玩家們入場。不止是王軍,更多中資已開始進入。國內一家中介機構悠果在宿務創建校區,而另一家由華人創辦熊貓英語也在籌備招生。
平價市場的原罪
韓日市場趨于穩定,歐洲和中東市場由于距離遙遠而規模不大,中國成為了最理想的新市場,但“平價”定位卻限制了這門生意的發展。
菲律賓經濟增長迅猛,但社會環境不穩定,境內勢力偶有對抗。語言學校管理嚴格,但肖雨發現,家長們依舊擔憂安全問題。她自己也常疑惑“天災人禍”是否會影響工作前景。
另一方面,繁榮背后潛藏著亂象,這從韓資扎堆辦學時就已開始。王軍認為,韓資學校有與中介機構合作的傳統,也規定傭金抽成比例(10%~20%之間),但中介為搶生源打出價格戰,擾亂了市場秩序。盡管日資和中資學校嘗試自建銷售團隊,卻拗不過已成氣候的中介們。
市場需求暴漲,也超過了學校本身的承載能力。肖雨時常要向家長解釋,名額已滿不是變相漲價的說辭。
在高速發展幾年之后,平價定位仍沒能獲得高端客戶和玩家的認可。國內一家上市英語培訓機構的CEO稱,他們的客戶群更認可英美游學,定位低端的菲律賓游學不適合大規模推廣,不會考慮引入。
這讓菲式游學的處境頗為尷尬,對市場有所了解的人都想分一杯羹,但場外人觀念難變,前景不明。
經歷過一年的忙碌后,肖雨決定換個跑道。
市場還很熱。去年帶團時,肖雨又去了一次Moalboal島的餐廳。當年她和韓國朋友來這里時,沒有其他亞洲面孔,現在已被旅行團承包。“餐廳里全是中國人。”
她所工作的中介也將生意擴至二三線城市,并在成都開設新辦公室。但這一年里,她始終只有四位同事,負責全國業務。
肖雨偶爾感到疲憊和迷失,被一種前路局促的愁緒困擾。去年11月,她向老板提出離職。初來上海時,她想要一份穩定而受認可的工作,但緊盯賺錢和業績并不能帶來成就感。
“五年后,我還會是老樣子,給不同的人介紹學校。”在她看來,眼前的繁榮或許只是一時之熱,市場終有飽和的一天。
“不過,如果累了,我還會去菲律賓旅游。畢竟,那里海真的藍,島也美。”
(應受訪者要求,肖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