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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從北上廣深等城市籌集善款到口罩、防護服發放到醫生護士手中,需要經歷多少難關?
1月初開始新型冠狀病毒席卷中國,商業公司、基金會、普通民眾、海外華僑留學生,捐贈速度空前。包括企業募捐、公益基金向社會公開籌款,這筆善款金額起碼有數十億之多。另外一方面,來自湖北武漢醫院的聲音卻不斷提醒我們:物資短缺。來自武漢醫院的視頻顯示,多個醫院的醫生為了節省一次性的防護服一天不喝水,口罩也一直處于短缺狀態,甚至除夕夜醫生和護士的午餐是簡單的方便面和餅干。
一面是聲勢浩大的馳援行動,一面是武漢乃至湖北地區的醫療物資告急,這樣的反差來源于何處?不少接受采訪的人士都表示,現在不愁錢,但拿到物資、把物資送到前方充滿曲折。
“騙子甚至比我們還專業,蓋章、簽字一應俱全。”一位公益基金會秘書長說。他在2020年1月26日晚9點半抽出空隙接受了我們的采訪,電話中一直氣喘吁吁。此時新型冠狀病毒輿論發酵5日,公益組織員工幾乎忙得連軸轉。
“春晚那天晚上捐款最瘋狂,各個頻道募捐額都在指數級上漲。”一位在線募捐平臺項目負責人說,近幾日僅網上募捐額就至少達到10億規模,歷史罕見。而來自企業方的公開捐助,單以互聯網公司為例,超過25億元。“你看才短短幾天時間,是相當恐怖的。”
他們平臺直到凌晨兩三點每秒鐘還有幾十個用戶在捐款。據他介紹,互聯網慈善募捐2018年全年的募捐總額在32億左右;而一般性自然災害的募捐額為數百到數千萬;對比之下,這次善款規模龐大,并且仍在增加,不少人在平臺上問,這個項目捐滿了,還有沒有其他項目能捐。
一邊是迫切的捐助者,而另一邊,募捐平臺在籌集完資金后,資金直接流向各個基金會,由基金會做執行。基金會的首要任務是,最大化利用這筆錢采購物資,運輸到疫區前方。其中,采購和運輸是關鍵點。現在不缺錢,真正稀缺的是物資。“采購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上述人士稱。
這位公益基金會秘書長在微信里置頂了15個物料采購供應商群,接連3日都在瘋搶貨源、價格轟炸中度過。掛完電話,他的手機又顯示幾百條未讀提醒,每天到忙到凌晨兩點之后。就在全民皆兵的關頭,他沒有想到,自己差點被騙走56萬元。
行騙路徑看起來猖狂。1月25日,有人以某航空公司資產管理部的名義,接觸這家基金會,并稱自己有一批近20萬只N95口罩的儲存物資——其中12萬只愿意捐贈,7萬只需要購買,不過表明是中標價格的“半價出售”。對方提供了一系列看起來正規的航空公司文件。
(行騙者提供的物資出售說明,供圖/接受采訪的公益基金)
一份名為《XX航空股份有限公司資產管理部緊急物資出售說明》的文件顯示,這些口罩是由飛機部轉交,用于申請武漢冠狀病毒疫情期間,社會人員團體申請采購公司多余庫存口罩。口罩系3M的醫用防護口罩,文件配有中標時間和編號,以及航空公司印章。
“他們中標采購的標書上是16塊,半價相當于8塊錢。”上述秘書長說。采購這批貨總價56萬。“我們下意識認為航空公司儲備的物資一定是符合標準的。”更令基金會心動的是,對方承諾將由航空公司直接空運這批口罩到達武漢。
“不得用于盈利,所有產生的一切運輸費用由本公司承擔 。”他們在文件中信誓旦旦寫道。
(行騙者提供的物資出售合同,供圖/接受采訪的公益基金)
事后來看,文件有幾處破綻。第一,他們提供的合同抬頭,把航空公司名稱寫錯了一個字;第二,在合同正文中,他們把甲乙方多次錯用;第三,對方留下的郵箱經測試不能接收郵件。
為了加強信任度,行騙者特意在提供的物資出售說明下方,印有“抄送:XX董事長、XX總經理、XX總會計師、行政管理部、董事會辦公室”字樣,這些人都是該航空公司高層真實姓名。一般而言,抄送只會出現在郵件而非正文中,這么做有幾分掩耳盜鈴,但是在分秒必爭的疫區支援背景下,組織者來不及多想。
“你只要交十幾萬定金就可以把貨全拿走,他們是通過空運直接到武漢,那多好啊!我們就趕快談啊。”秘書長表現急切。
直到簽合同的最后一刻,這家基金會的法務發現,收款人不是航空公司。他們按公司名查詢,這家公司已于2019年中注銷。這時基金會負責人才提起警惕。他又從其他途徑得知,這個團隊還在向其他公益組織同時開價,并讓他們繳納定金。
據這位秘書長了解,這些騙子最早盯準留學生群體,因為留學生在支援前線中表現踴躍,但后來可能消耗不了供給,他們又盯上了基金會。目前該基金會已經報案。
截至25日晚,基金會就等發貨消息對外發布通稿,沒想到出了意外。“沒辦法,在深夜之前我都沒有辦法確認他是騙子。”上述秘書長稱,“抬價我都能忍受,頂多我不選擇,但是擺明上來騙的就太惡劣了。”他希望這起事件能引起其他公益組織及人士注意。不能用眾人的善意助長了壞人的氣焰。
一覺醒來,20萬口罩沒有了
羅然(化名)在公益基金任職,這天他剛談定20萬只口罩,已經打款。凌晨2點睡下,他總覺得不踏實,夜里4點醒來打開手機,不料工廠臨時發微信通知:“口罩被相關部門扣下了,不讓出售了。”僅僅兩個小時,一大批物資泡湯。
這批口罩均為一次性醫用口罩,每個1元,目前該型號口罩正常的價格浮動在6毛到1塊5之間。他懷疑這批物資是抬價賣給了別人,但不能確定。“動不動幾萬個被別人截走了,有一些甚至付了錢的。”一位參與馳援的民間組織發起人說,他們剛從一家臺州廠商預訂了上萬個口罩,結果臨時通知沒有了。
采購越來越難是大家共同感受到的。“我們一路搜集的過程中,價格越來越高,已經到了百分之一兩百的漲幅了。”一家創業公司CEO佘錫偉說,他們從過年前兩天開始動員公司力量搜尋物資,其中有一家談好的N95級別口罩,預定采購價是5塊,然后在半個小時后就變成13塊。該類型口罩他們的采購價格在5元至15元之間,他們采購了20萬以上口罩。
據羅然介紹,現在買到的基本是N95級別口罩,距真正的醫用標準有一定差距,純醫用口罩由于根本找不到貨源他們已經接近放棄了,只能寄希望于政府機構統一調配。N95級別口罩一般的采購價是7-8元,波動高點為11-12元,現在達到16元也算是合理范圍。但是有人把該型號口罩加價賣到25-35元。“加價挺夸張的,我都不敢跟你說。”而一次性醫用口罩正常價格為7-8毛,現在貴的賣到了每個2.5元。
上述公益基金秘書長稱,目前市面上不存在太多討價還價,基本都是一口價,商家根本不愁賣,只要有貨,“瞬間秒沒”。以往公益基金做項目,只要制定好計劃,提前告訴供應商需要多少就行了,而這次是“在搶購,就看誰下手快”。
針對商家在疫情面前的漲價行為,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在1月25日發布公告稱,要求加強口罩、消毒殺菌用品、抗病毒藥品及相關醫療器械等防疫用品市場價格監管。“國家肯定管控了,但這屬于人性,沒辦法。”上述秘書長說,“人性我們是沒辦法去說三道四的。”
佘錫偉說,他們從26日起已經在市場上找不到貨。他們聯系了諸多口罩廠家,即使有,價格也相當之高——N95級別口罩售價30元。還有一次,他們買了一次性醫用口罩,大年夜凌晨1點到貨,同事們一起把50多箱口罩搬下來。沒想到這批2元/個的口罩質量太差,和廠家給他們看的實物完全不同,他們當即決定退貨。對方不屑一顧地說,你們不要很多人搶著要,在地鐵站可以賣出3倍價格,他那天已經賣出50萬個了。
(佘錫偉買到了質量低劣的口罩,決定退貨。)
“我們不想給他們發這種國難財,這種行為肯定不能放縱他們。”采訪中,不少人都透露類似想法,另一位參與馳援的互聯網業界人士稱,他們把離譜價格的貨源都過濾掉了,只采購10元以內的貨源。
口罩尚且短缺,更別說防護服。“基本上到現在也沒買到過。”佘錫偉稱。羅然也明確說,市面上很難找到真正符合標準的防護服,廠家本身非常少,并且慈善機構以前沒有接觸過,“坦白說我不敢買”。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批5000規模的防護服,只帶帽子不帶鞋,售價30多塊一套。但由于該防護服是出口商品,而且來自原材料廠商,未進行二次加工,根本進不了醫院。他們尋求折中方案——送給疫區環衛工人。目前防護服的采購只能依靠有更強渠道能力的大基金、大機構。
混亂中,甚至有人冒充醫院攔截物資。“捐助的注意,有打我院招牌截流物資的。”一位醫護人員在救助群里發出號召。佘錫偉對接的醫院也接到一通詢問物流信息的奇怪電話:“我真的擔心救命的物資被冒領。”
誰來分配?
疫情爆發后,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提出,所有物資需要由他們統一調配。目前大多數公益機構在找到貨源后,會和當地紅十字會或慈善總會聯系,詢問是否需要該物資,以及由他們告知應該發往哪家醫院。但是部分民間組織更希望能定點支援醫院和醫生,在他們看來,官方機構可能首要支持頭部醫院,而另一些在公眾視野之外的醫院面臨處境更危及。
上述民間組織發起人說,比如武漢某專科醫院,沒有設立發熱門診,也不是定點醫院,但是有十幾個醫生被感染,不為外人知道。他們希望直接給前線醫生輸送物資,來補充官方組織傾斜外的一部分供給。
他們通過自有渠道從國內、韓國、日本、印度等地收集以護目鏡為主的物資,把物資信息發給醫院采購部看是否需要。對方反饋,一些物資如果醫院的渠道自己采購不達標準,但現狀是“有些醫院什么都沒有,甚至拿塑料袋當防護服”,“有一些就不錯了”,所以急需捐贈。
“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僅僅是缺物資,而是中間的分配和分發有問題。”上述人士擔心,紅十字會積壓了太多物資,導致分配效率下降,而他們通過點對點支援醫院和醫生,能夠更高效補充當前的一部分短缺。所以他們的思路是,幫助急需物資的醫院緩解三四天短期壓力,直到官方渠道的物資輸送到他們手中。
這樣中間出現了一個矛盾,武漢紅十字會等官方機構需要統一協調物資,而一些民間團體希望點對點支持。救援思路上的差異使兩者間產生分歧。比如,上述人士最早通過中鐵快運把物資輸送到武漢,然后再由武漢熱心人士開車把物資送到指定醫院,但后來這條線路斷掉了。德邦雖稱可以免費運送公益物資,但是對重量、企業身份等的限制很多。所以只能通過順豐運進去。
“現在這條路可能會被堵上。”他在27日接受采訪時說,“我們現在也很無奈,我們千辛萬苦找了很多貨,但是送不過去,醫院那邊醫生都聯系好了,就是送不到。”他聽說有類似團體的物資空運到武漢,被紅十字會攔截了,要統一收攏再發放。而他們自己在路上的幾批貨,遲遲沒有動靜,“讓醫院去催順豐,電話也打不通”。
他們前期籌集資金20萬元,之后不斷有人追著想投錢,規模達到百萬。現在錢不是問題,采購也能盡力解決,就怕運輸鏈路打不通,所以他們拒絕了更多善意的資本。他覺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感覺跟做賊似的”。不過,在焦急等待幾天后,好消息是,他們的那批貨終于到了。
一位公益基金資深人士認為,目前這種情況達到最高效率一定需要國家統籌,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做,不然可能會造成大家一腔熱情買了口罩,送到醫院起不到作用。核心醫院及醫護人員肯定是國家優先保障的,而基于時間一時無法顧及到的比如社區,民間力量可以補齊。公益基金也不要單打獨斗,不要在意誰買了多少N95,誰買了多少醫用口罩。關鍵時刻,不管是官方力量還是民間力量應當形成合力。
1月29日,湖北省省長王曉東宣布,截至當天12時,湖北全省慈善系統、紅十字會系統,累計收到慈善金額42.6億元,慈善物資529萬件。
災難面前,有招搖撞騙、冒充航空公司、差點騙取幾十萬的人;有離譜抬價、趁機從中牟利的人;當然更多是為了緊急支援疫區的熱血機構和人士,但他們面臨一定的溝通阻力。
在這里,人性的善良和陰暗一齊爆發,而在社會這個龐雜運轉機體中,善與善之間也可能橫梗一道無聲的屏障。我們不能助長了惡,同時,官方機構和民間組織也應樹立更暢通的溝通機制,減少在善念間流通不必要的猜忌和摩擦。
*本文來源:騰訊科技,作者:張珺,原標題:《潛望|數十億善款下發國難財的人:假冒航空公司詐騙、口罩臨時毀約漲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