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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六月以來,王輝所在的影城終于堅持不住,勸退了所有基層員工,只留下六個管理層停薪留職,其中包括他。
原先是副經理的王輝,現在成為了一名美團單車的搬車小哥,每天早出晚歸,在福建近40度的烈日下出沒在街頭。
他在社交平臺記錄著自己的兼職經歷:白天兼職擺車,晚上扮成無臉男,打著影院的旗號擺地攤,售賣爆米花、拖鞋、玩偶。
在十余天的擺車經歷里,他給自己配上了全套的防曬裝備,也習慣了在早餐時一根油條開啟新一天的擺車,偶爾還苦笑著打趣自己“擺得多整齊啊”。
王輝在搬車,圖由受訪者提供
他是如今還在堅持的影院人的縮影。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真實的生存難題。
影院停擺至今已經162天,隨著疫情發展態勢的變化,影院曾經數度迎來過復蘇的希望,尤其是6月,被當作是復蘇的起點。
不過,6月11日,北京再次報告了本地確診病例,影院摩拳擦掌的復工準備再次戛然而止。
最近,關于內地院線7月復工的消息再次流出,不過連線Insight發現,不少影院管理層并不持樂觀態度,“每到月底、月初就‘狼來了’”,一位影城經理在朋友圈寫道。
連線Insight了解到,不少中、大型的連鎖影院也已經進入了困難模式,只保留管理層。而這些聽上去“光鮮”的“經理”們,現在有人送外賣、擺地攤,混跡在KFC和奶茶店,還有人曾經去工地里搬磚。
對他們來說,在影院里摸爬滾打數年,如今轉行并沒有那么容易,希望找一份兼職養活自己,以等待影院復工之日,然而合適的兼職并沒有那么好找。
“很多好的兼職,比如餐館、超市、商場都只能每天兼職4個小時,一個月96個小時,根本不夠開支。每天可以干8個小時以上的兼職往往是辛苦的體力活。”王輝告訴連線Insight。
不少人對生存壓力和行業的現狀表示絕望。
一位影院總經理在微博表示,不再就影院復工接受采訪,因為不想一再被戳傷口,“都過了150天了,影院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們已經耗盡了心力。”
經歷過基層員工大撤退之后,這些四處尋找兼職“活下去”的管理層,可能是最后的影院人了。這次的七月復工傳聞,會成真嗎?
以下為影院管理層在疫情期間的“求生”經歷,由連線Insight采訪、整理。
王輝,影院副經理,從業八年 影院規模:7000多平方
“擺車這樣的戶外兼職沒有人搶,我才有機會做。我在擺車的時候會路過影院,我都不敢去看。昨天看到其他影院門口的春節海報,差點沒忍住流眼淚。”
影院停業之后,我的第一份兼職是在永輝搬貨、上貨。一起兼職的還有其他分店的副店長。
一開始,我們一天可以做9小時,一個小時15元,后面壓縮到4小時。再過了一段時間,也就是6月1號,我們被辭退了,這個兼職只做了兩個月。
負責人說,我們幾個來自影院的同事是他們見過最好的兼職,但由于要控制工時,最終辭退了我們。
超市也不容易,要節約人力成本。實際上,每個公司基本都在裁員,好的兼職大家搶著做,這就是我們這些影院人在找兼職時遇到的現狀。
我現在在美團單車做兼職,負責的內容是戶外搬車、整理車,工作時間是8:00-18:00,一個小時14元。這個兼職沒有人搶,我才有機會做。
這十幾天里,我帶了好多個新人,基本都是做了不到4個小時就不干了,最長的做一天,第二天就不來了,因為受不了。
老板說,我是做了最久的。我是沒有辦法。
我在做搬車,其他一起在永輝搬過貨的同事在找其他兼職,看看有沒有室內的,有的話就一起做,他們現在有的在奶茶店,有的在便利店。有一個女孩子之前也和我們一起在永輝超市搬貨、上貨,被辭退后還在找工作,我這是搬車的,肯定不適合她。
王輝在搬車,圖由受訪者提供
現在這份工作完全不夠開支,每個月的房貸2000元,房租1000元,還有其他固定支出和信用卡,都是負擔。
為了減少開支,我打算月底退房,搬到影城先住著,節約房租。影城已經征求過大區經理同意,可以讓我先住著,公司還是不會為難我們的。畢竟我在影院這個行業已經做了8年,在疫情發生以前已經做到了副經理的職位。
室內的兼職一般只能做4個小時,有個同事就是做了兩份工,早上4小時在一家超市,下午4小時又去另一家超市。我也打算晚上再去找一份兼職,不然真的活不下去。
誰不想休息啊,為了活下去,不敢。
其實,大家最難受、最絕望的不是不復工,而是夜店、酒吧、KTV,甚至前幾天武漢的劇院都復工了,電影院卻沒有任何消息,完全被忽視了,好像不存在一樣,大家想要的無非就是一個答案、一個標準,或者一個模糊的復工時間。
從業內的角度看,影院復不復工和新片上不上映沒有關系。老電影一樣有人看,但是電影是要秘鑰的,電影局不給,有什么辦法?沒有秘鑰擅自播放,就會告你盜版侵權,分分鐘把影院封了。我們沒法復工。
現在微博里還在發聲的、還在堅持的,估計也都是各家影院的管理層了,基礎員工早就全部勸退了,這個趨勢應該是陸陸續續從3月開始的。現在全國13000多家影城,已經倒閉注銷1/3,勸退是必然的。
我們影院還算大的院線,20多個影廳,有7000多平方,每年票房3000萬以上,算是比較大規模了,也是這個月終于撐不下去,開始勸退了。
我們影院是在國有企業控制的景區,這半年來的租金至今一分錢沒交,厚著臉皮拖著。現在拖太久了,據說都不給減免了。再不交,就要終止合同、收回影城了。
私企商場里的影院恐怕日子更難過,普通商場的影城我們這個規模的,一般一個月也要70-90萬的租金。
除了房租,另一個占大頭的支出是員工工資。
我們院線還算良心了,30多號員工的最低保障發了5個月。有些別的院線影城或者小影城,3月開始基本就發不出錢了,都是欠著或者直接勸退。
6月份開始,最低保障也沒發了,公司沒說為什么,但是我們心里清楚,也沒有人去埋怨公司。上周開始,影院只剩下我們管理組的6個人了。
只花了半年時間,影院就從一個熱門行業變成了夕陽產業,本來認為電影行業是一個有生氣的行業,現在一夜回到解放前。
就算復工了,院線所有幾百家直營店的租金都要付,一家5個月,算你一個月30萬,300家,這就相當于一次性要拿出4.5億元,哪個公司可以拿出這么多現金?
沒有個2-3年,是不可能恢復元氣的。現在還留在這個行業堅持的人,基本都是做了很久的,心里舍不得。
2011年剛畢業時,我放棄了已經面試通過的中國500強的一家網游公司,直接去了電影院,只是因為愛電影。我從最底層的售票員做起,做過場務、賣品、訓練員、主管、經理。
雖說現在很難,但目前也沒有想過轉行,希望多做幾份兼職撐一撐。除了熱愛以外,現在也不是年輕人了,轉行哪里有這么容易。
我們這些還在堅持的人,偶爾也會聚一聚,回到影城自己投影個電腦上的電影看,別的地方聚會要錢,去不起。
王輝和同事們在影城聚會,圖由受訪者提供
我在擺車的時候會路過影院,我都不敢去看。昨天看到其他影院門口的春節海報,差點沒忍住流眼淚。
說著說著,又騎到了大戲院門口。唉,趕緊走。
王粒粒,影院營運經理,從業三年 影院規模:8個廳,中型影院
“我每個月要花15天去影院值班,我上哪里去找新工作,有哪個公司愿意我這樣子?我在影院樓下廣場賣花,我們店長在賣涼席,財務出去賣拖鞋,我算很正常了吧?”
現在還在影院值班的,應該只有營運的人了。
下午一點,我都要頂著福建的大太陽去影院值班,每次推開影院的門,連個燈都不舍得開。我需要去每個角落看,包括熒幕后面檢查。一個人走進6000平米的黑暗里,說實話,我心里很慌,影院里有沒有人都不知道。
影院里很熱,我也舍不得開空調,巡查完之后我就打開影院的門,端一把椅子,坐在通道上,坐個兩三個小時就回去。
電費很貴,雖然沒有營業,但是放映機還是需要通電,上個月就交了五千多的電費。另外,我們每個月都會定期打掃、深度清潔消殺。
我們影院堅持了很久。4月份的時候,工資都還是全額發放的,到后來,就只能發放50%。現在,我們剩下的兩位值班經理是按照當地最低的工資來發放的,其他的十幾個員工,要么勸退,要么去找其他工作了。
盡管如此,現在每個月的固定支出還是要一兩萬,這筆帳還是不包括租金。
影院沒有任何收入,出去每一分錢都是壓力。
我們影院建了一年多,之前裝修、地毯、座椅等還有很多工程的結算項還沒有付。供應商們會給我發信息讓我蓋章,但是蓋章也拿不到錢。他們還說“我明白你們難,但是老板也說我們也快活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我們也都要滾蛋了”。
我家庭條件還行,我可以耗著,但我身邊的同事有不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還有房貸車貸,有一個同事被裁之后回了老家湖北,現在找工作還要中介費;隔壁影院沒錢了,員工宿舍都沒敢租了,還留著的員工只能自行解決。
想要活下去,只能出去找工作,我們糾結在離開和等待之間。每個月都會傳出消息說下個月可以營業,可每次都是“狼來了”。
五月份的時候,我出去找到了一個非常不錯的工作,但是5月20號左右,影院說6月10號要開業,我就辭職回來了。
當時一起回影院的,大概有七八個人,大家都非常積極過來打掃衛生和消殺,拿著吸塵器在座位上吸來吸去,大家高高興興的,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快樂的保潔。
打掃完之后,我們就回家去等確定的營業時間了。我們當時還擔心會有個小高潮,在設想觀眾回來了,我們現在人員不多該怎么辦,要采取哪些應對措施。
但是6月11號北京疫情出現之后,大家覺得又沒戲了。當時的心情沒法形容,跌宕起伏吧。這一回的“復工失敗”,已經沒人有反應了,覺得也無所謂了,就這樣吧。
影院能為周邊商戶帶來客流,我們回來打掃的那一天,廣場里的商戶都很興奮,都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要開門了。一家本來年后要開的滑冰場,一直在等我們營業后再開業,知道我們要復工了就抓緊時間裝修。
但現在又是一盆冷水。剛才他們老板還來問我什么時候營業,我說我們也不知道。
在這之后,又一批人出去找工作或者兼職了。而我之前那份工作,是在幫公司找到人來頂替之后才走的,也沒辦法再回去了。
影院是隨時做好復工的準備的。放映機要維護,工程師一個月要過來好幾次,在這種極度悶熱的天氣里自己提著水來洗擦;杜比的機子價值600多萬,必須得給它充電,光這個機子一個月就要花上近2000塊錢。
然而并沒有用。一百六十多天了,大家的熱情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最近大家都挺消極的,無論是在超話還是在自發組織的群里。
從六月回到影院之后,我每個月要花掉15天去影院值班,我上哪里去找新工作,有哪個公司愿意我這樣子?
我和另一個值班的主管出去面試兼職,都不敢告訴別人我們是主管,因為怕別人帶著有色眼鏡看我們。他去面包店做收銀,說自己是影院的服務員,我去樓下去應聘服裝店的營業員,我說我在影院前臺賣爆米花的。盡管如此,還是被嫌棄沒有經驗。
所以,在看到影院所在廣場的號召之后,我在毫無準備、毫無經驗的情況下,去到了廣場里擺攤,賣我從花鳥市場進的花,以及影院年前囤的飲料,我們店長在賣涼席,財務出去賣拖鞋,我賣花和飲料已經算很正常了吧?
在價格上,外面瓶裝可樂賣三塊五左右,我賣一塊五,真的很便宜,比進價還便宜。沒有利潤,只希望能收回多少成本就收回多少,不要壓在手里過期,一毛也是錢。
不過銷量并不好,一天只能賣十幾瓶。原先囤的爆米花原材料就很尷尬了,我難道把爆米花背到路上去爆嗎?
我的花一開始是在網上進的,但是質量很差,最后跑到花鳥市場去進,現在慢慢地摸熟了其中套路。比如,去店里問花價,不懂行的人肯定就問“這個玫瑰多少錢”,這樣問就完蛋了,店主就知道你不是批發的,價格就會很高,應該要問“今天的價格單給我看一下”。
王粒粒在廣場賣花,圖由受訪者提供
之前的十來天都是倒虧。直到昨天,拿了291塊錢的花,賣了300多塊,剛好夠成本。還剩一些帶回家冰箱保存,今天再去賣就能有一點利潤。
我現在出攤是傍晚五點多,十點半左右回家。最難的是很多東西要扛下樓,像我這樣一個女生,要一箱一箱地把飲料扛下去,現在福建的天氣已經40多度了,有點受不了。
我想,哪天我真的辭職了,去找一個稍微好一點的工作也不會很難,但現在影院復工時間一直沒辦法明確,我還沒法安排自己這一年的規劃。
梁元望,放映主管,四年 影院規模:2000多平方
“我原先是影院的放映主管,現在我在淘鮮達送外賣,已經做了半個多月。在這之前,我還在口罩廠做過,不過做了半個月就倒閉了,5月份還去工地搬了幾天磚。”
3月17日,大家都還在。當時疫情有所緩和,我們舉行過一次聚會,準備清明前復工。
我還記得,那次聚會是在我家陽臺燒烤,大家都很盡興。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結束,喝了5箱啤酒,都喝醉了。有個同事當時還哭了,喊了一句:“x你個xx,讓我兩個月沒工資收。”
但是一個星期后,我們知道了不能復工的消息。
在五月以前,我還是有工資的,按照地區最低薪資打8折后發放,再扣掉社保,每個月只能到手900多。不夠生活開支,所以能省就省,原本抽20塊錢一包的煙,現在抽的是5塊錢一包,也很少出去喝酒了。
我原先是影院的放映主管,花了三四年時間一步步爬上來,現在我在淘鮮達送外賣,已經做了半個多月。在這之前,我還在口罩廠做過,工資有三百多一天,不過做了半個月就倒閉了;5月份我又去工地搬了幾天磚,工資兩百多一天。
梁元望在搬磚,圖由受訪者提供
我只能找搬磚、配送員這樣日結或者自由的工作。
一個行業做了那么久,如果要換個行業,也是在影視這一塊跳動,往片方,或者放映機、3D眼鏡相關行業跳,但是現在的問題是,整個產業鏈都不容易。
其他行業復工都會提前通知,但是影院的復工通知,是根據疫情動態說來就來、說停就停。
6月11日左右,我又經歷了一次復工準備到一半被喊停。
我們沒有離開的七個人回去洗空調、打掃座椅搞衛生,不過這一次我們并沒有像之前那么期待,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偶爾聊聊哪些兼職比較好。因為,我們已經預料到又是一次“狼來了”,打掃完之后估計又得回去繼續做兼職。
現實果然如此。
我這份淘鮮達的外賣工作,就是在這次復工之后找的。我跟老板說了情況,他認為沒問題,自己安排好每天4個小時的配送時間就可以。現在一天只能賺七八十,不過時間自由點,想上班就上班。
梁元望在送淘鮮達外賣,圖由受訪者提供
現在廣東的天氣很悶熱,工資也不是很多,我那么拼命干嘛?
我選擇這份兼職也是考慮到,我的工作是排班制,以后我也可以在工作時間之外繼續這份兼職,當作一份收入來源。畢竟到時候就算復工,工資可能會稍微有所降低,沒辦法一下子回到正軌。
在6月份準備復工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博納副總裁跳樓了。
那一天,我和運營經理一起在清理空調。他通過三樓的房間爬到了屋頂,挺高的一個位置,就在那里坐著,坐了兩個小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一個人站在下面,沖他喊,“你不會想要跟博納副總裁一樣跳樓吧?”他背對著我,沒有正面回應,只告訴我:“找好后路。”
營運經理坐在樓頂,圖由受訪者提供
的確,現在我們想的,大多是哪個兼職好、怎么活下去。我去淘鮮達送外賣,有三四個同事都是原來電影院的員工,有個同事去麥當勞兼職,他那里也有七八個同行。
因為焦慮,我最近會騎著摩托車在江邊兜風,以及刷一下西藏旅游的抖音——這是我在去年給自己定的目標,如今我都懷疑今年去不成了,只希望復工之后再加上兼職,平常能省就省,盡量實現這個目標。
現在我想考個導游證,為以后需要轉行做準備。這也是營運經理當時跟我說的,找好退路吧。
(應受訪者要求,王輝、王粒粒、李遠望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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