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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53歲的賀中平本不該執飛CZ3739這趟晚間珠?;乇本┑暮桨?。這次因為珠海航展航班密集的緣故,他才被臨時抽調來飛行。
他是前空軍飛行員,在民航又飛了20年,有超過20000個小時的空中飛行經驗。他身材高大,四道杠的機長制服熨得筆挺,在南航,年輕人最初見到他都會表現出欽服和敬畏。
這天上午,賀中平先研究了去珠海的飛行計劃,打了個盹兒,然后去基地的自助餐廳吃飯。他夾了幾塊紅燒魚,一份炒菜和幾份素菜,喝了一碗西紅柿雞蛋湯。在餐桌上擺著一塊塑料提示牌,上面寫著:機長和副駕駛執行任務前4小時內在同一地方用餐時,應盡量避免食用相同的食物。
吃完飯,他來到飛行準備室和他的機組成員碰面。他們要飛的飛機是A330——世界航空工業的經典機型,這架飛機狀態良好,機齡9.5年,機上裝載兩臺渦輪風扇發動機作為動力裝置。在機組成員里,他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乘務主任張曉蕾,他們曾經搭檔飛行過10次以上——這是個很高的數字,在民航領域,每架航班的乘務人員都不固定,很多飛行員和乘務員相互之間從未見過面。他的副駕駛是兩個年輕人,李想和杜若飛,但賀中平驚訝地發現,他們剛從A320上換過來,在新機型上只有A1和A2的副駕駛級別,這意味著雖然有這個能力,但暫時沒有飛夜航起降的資格,只能輔助機長做起落。他開玩笑地說了句:“夜航都飛不了,假如說我失能了你們會很麻煩啊?!?/p>
53歲的賀中平有超過20000個小時的空中飛行經驗。
航班在下午四點左右起飛,飛行一切正常,3小時后到達了珠海金灣國際機場。它剛停穩,一批工作人員就從線內的等候區圍攏過來,下客,卸貨,保潔人員嗡地涌上機艙。手冊上規定他們的清潔時間是45分鐘,但事實上他們只有20分鐘的時間清理地毯或是擺放好耳機,剩余的餐食和沒開封的飲料也會被回收和做記錄。
機長的餐食也跟他人不同,賀中平吃完了飯,下飛機做繞機檢查,他確信這是機長的職責之一,有的時候他能發現被鳥撞擊后的血跡或是小坑,大多數時候,諸如輪胎被扎,鉚釘螺絲脫扣了,或漏油滴油的情況早已被地面維修人員所修復。這時候副駕駛杜若飛來找他搭話,他們聊了聊在珠海航展的空警2000預警機和一些新裝備。杜若飛的妻子也是空乘,不久前剛跟賀中平同一次航班飛過,覺得“老機長一看就穩”。今天他的妻子也在飛,一切都沒有什么特別的,他自己身上穿著新的三道杠襯衫,上機之前洗了個澡——這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出門飛行前必須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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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10日晚上8點24分,CZ3739航班在珠海金灣國際機場推出,準備飛往北京。賀中平向地面頻率請示滑行,地面同意滑行,飛機滑行進入05跑道。這時地面頻率切換為了塔臺頻率,塔臺同意起飛后,載有3名駕駛員、2名安全員、8位乘務員和250名乘客的CZ3739航班在珠海的小雨中起飛。
在飛行了半個小時之后,飛機仍然在爬升,上升到了35000英尺的高度,位于廣東英德以北、接近韶關的地方。機艙里一些乘客開始打瞌睡,小孩子在座位上扭動,怕冷的乘客披上了毛毯??粘巳藛T把餐車拉了出來,正準備發放第一次餐食。
這時候所有人都聽到 “砰!”的一聲。
聲音并不算很響,是一種很悶的聲響,像是老式的爆米花機的最后一下,也有人覺得像輪胎爆炸的聲音。坐在機艙左邊的乘客感覺到機身被撞了一下,緊接著飛機往左邊側了過去,透過窗戶,能看到發動機在黑夜里冒出了一串火花。幾乎同時,一陣煙霧就涌了進來,發出刺鼻的味道。
賀中平在駕駛艙也聽到了。他明白他遇上了麻煩。在30多年的飛行生涯中他很多次遇到各種各樣的麻煩——發動機失效、儀器故障、鳥擊或是乘客沖突,但他總能迅速地發現狀況,分析判斷,然后解決它。
他先是覺得可能是撞上鳥了。在空軍飛行的時候他遇到過這種情況,鳥群撞上飛機,就好像飛機在飛行過程中遭遇了強降雨和冰雹,劈頭蓋臉、噼里啪啦的撞擊。接著,因為空調和飛機增壓的緣故,煙霧被瞬間抽進了駕駛艙,他聞了一下,是一股金屬燃燒的味道,他排除了鳥擊的可能——他知道燒焦的鳥是什么味兒。事實上在35000英尺的高度碰上鳥的概率基本為零。
在同一時間,駕駛艙的儀表尖銳地叫了起來,主警告的紅燈不停閃動,ECAM(中央電子監控系統)顯示飛機發動機左發失速了。剛才的飛機左側偏移被及時修正了,也讓賀中平知道是左邊發動機出了問題。他清楚應該是碰上了發動機故障。
在他的民航飛行生涯中,還從未遇到過發動機失效的情況。有統計顯示,目前民航飛機的發動機,每1000小時飛行時間的空中停車率在0.020以內,也就是說每飛行十萬小時,單發失效不到兩次。目前國內飛行員每年最多飛1000小時,從20歲飛到60歲退休共40年,最多可以飛四萬小時,從概率上說,一輩子也未必遇到一次空中發動機失效。
但是賀中平又覺得奇怪,這次與訓練和平時常見的發動機失效不同,一般的失效會發生“喘振”,就是發動機會像咳嗽一樣發出一陣陣響聲,目前的情況卻是發動機發出持續的沒有間隔的響聲。通常單發失效并不可怕,另一個發動機完全可以維持正常的飛行——很多時候,乘客對此根本意識不到。
賀中平先按下了高度改平按鈕,中止飛機爬升,單個發動機無法維持爬升動力,如果不改平會很容易造成飛機失速。
坐在右側的副駕駛杜若飛捏住無線電發射按鈕,與廣州地區的空中管制通話:“駕駛艙有煙霧,我需要下降?!卑凑瞻l動機失效的應急程序,接下來作為副駕駛的他要大聲念出儀表顯示的處理動作,當兩個人都覺得沒有問題了,再做剩下的動作。他開始念“一發失速,一發油門桿慢車?!薄獌x表顯示是英文,他要換成中文說。
他念到一半的時候,賀中平已經搶先把這個動作做完了。在機上機長擁有絕對的權力。
賀中平把左發動機的把手往下拉,緩慢收回左側的油門,他很小心地注意沒有拉錯油門,因為兩個油門的距離非常近。他知道自己神色如常,但能感覺到腎上腺素在急速流動。他的血壓和脈搏已經沖上尖峰,他要求自己把焦點全部集中在手上,他不會讓這些生理感覺分散他的注意力。
左發動機停止了給油。
賀中平知道必須要快,用最短的時間做完這些程序?!鞍l動機葉片持續轉動,葉片有可能打穿發動機,打到飛機的操縱面。打到操縱面又有可能打斷油路,導致漏油熄火,打壞電路。現在飛機使用電傳操縱系統,在操作上會帶來很大的麻煩?!?/p>
“他是對的?!岸湃麸w說,在駕駛艙里,他與機長從未對視?!暗珡乃囊慌e一動就知道,他絲毫不亂。”李想坐在駕駛艙后部中間的小座椅上,自始至終三個人也沒有相互說過一句多余的話。
飛行需要一點點刺激,但不應該是這種。賀中平第一次飛滑翔機的時候感受過他喜歡的刺激。在一片大草地上,擺一個T字布和一個起降的位置,滑翔機拉起來的瞬間有一點害怕,更主要的還是興奮,嘩啦的草地撲面而來,天際線和藍天飛過來了,盡管速度不是很快,風吹在臉上,那種感覺,就是滑翔機。但飛的過程中有時還有冰雹,會砸到臉上。
他并非天生熱愛飛行。1979年,17歲的他參加一次全班強制性飛行員招考報名,稀里糊涂成為唯一被選上的人,在此之前他是西安一中重點班的高二學生,而那一屆他們班大學錄取率是99%。
他先是在陜西蒲城的航空運動學校學了半年滑翔機,然后在保定第二航空預備學校完成了新兵訓練,最后去了四川的航校,在初教機和高教機上飛了兩年,總共飛了兩百多個小時。剛開始他只是覺得當飛行員很帥,能夠穿著飛行皮夾克,戴著墨鏡,提著飛行包,有一段時間屁股后面還掛著一把手槍。他和學員天天擦皮鞋,比誰的更亮。很快地,他開始喜歡飛機發動機轉起來的聲音,以及滑行的增速和推背感,高超的飛行技術成為他所追崇的目標。
賀中平在學校時就以開“轟五”出名,他總是能最快學會教員示范的動作,對于飛行,他既擅長也享受。最后,他成為四種氣象的指揮員,指揮四種氣象條件下飛機的起降,在部隊這是飛行員的最高標準。
無疑,CZ3739的麻煩不是四種氣象那一類,但他依舊值得信任。
事后,飛機的監測儀器顯示,從出現故障到機長最后收回油門總共用了8秒鐘。這時候大多數的乘客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2
張曉蕾乘務長是一個小學一年級孩子的母親,她成為空乘已經將近20年,具備她這樣飛行經驗的乘務員北京分公司有30個左右。在她的飛行經歷里,最驚險的一次應該發生在5年前,起飛大概一個小時之后,她被告知貨倉可能失火了。她當時的乘務長說“我們發濕毛巾吧”。最后飛機備降,發現是活體動物發出的熱量,它離探測器太近了。
CZ3739起飛30分鐘的時候,她按照規定開始巡視配餐,她習慣從前到后走一圈,看是否有旅客有新的需求。當她從后面繞過來走到中服務臺,快要走到前面的時候,飛機發出了異響。這時候廚房里正在擺水車,頭等艙給旅客喝的東西都已經倒好,車子拉了出來正準備送出去。飛機開始震動得厲害,她挪到前艙,把水車全部歸位,栓好插銷,才找了個位置系好安全帶坐下來。
張曉蕾想知道發生了什么,才好安撫她的乘客。她先是敲了敲駕駛艙的門,門開了個縫,伸出來一只手沖她搖了搖。門又關上了。她知道這會兒駕駛艙不會告訴她任何信息。
這趟航班的老人和孩子很多,有的座位不挨在一起,就開始了互相竄位,老人跑過去安慰孩子“別怕”,幾個人擠在了過道上,有人大叫著“快坐回去!”有的孩子開始了更大分貝的哭泣。
大多數人一語不發?!按蠹叶紘樕盗?,旁邊都沒人說話,互相盯著對方?!币晃恍沼〉南壬貞浾f。他感覺到左側發動機已經停止,右邊的發動機在努力維持著平衡。他還試圖給兒子穿上救生衣,卻忘了飛機并不在海上。另一位姓張的男士則在觀察還在冒火花的左發,安慰同事“應該是發動機壞了,飛機還不會爆炸?!彼肱恼?,又不敢打開手機。
張曉蕾坐在靠左翼門的位置上,旁邊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安全員,就拜托他維持秩序。
“坐下,坐下”,她注意到安全員的手特別大,一下就把想要起來的人按了下去。一些人想站起來問問題,也被一并按了下去。一位剛上機幾個月的姑娘坐在右翼門的位置,特別害怕,說:“姐,我能不能坐你旁邊去呀?”張曉蕾說:“你把門給我看好吧?!?/p>
正是這個姑娘,之前檢查好了上面的行李箱,固定好了餐車,劇烈震動中沒有一件行李從頭上掉下來。
乘客和乘務員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安慰是唯一能做的事。坐在頭等艙第一排的一位乘客露出令人難以遺忘的驚恐面容,反復問張曉蕾:“這是怎么了?”她安慰對方:“別怕,我們機長很厲害,沒問題的?!碑斪詈笪C解除,順利下飛機后,那位客人只說了一句“咱以后不飛了”。
張曉蕾在故障出現5分鐘后做了一次廣播,因為晃得太厲害,標準程序手冊上的字根本看不清,她按照手冊的大意做了廣播:“大家可能會感覺到今天的飛行跟往常不同了,請系好安全帶……”由于顛簸,說話時牙齒打顫,還被一些乘客聽成了哭腔。這讓她很委屈。
這時候李想走出了艙門,他先路過頭等艙,有乘客提醒“發動機在冒火!”他走到飛機中部往左側探頭看了一下窗外的發動機,心里一緊,然后又不動聲色地走了回來。張曉蕾看著他,他沒多說什么,只說“沒事,沒事”。
這倒讓張曉蕾松了一口氣。她有九成的把握是單發失效,而單發失效并不是什么大事。
3
普通的單發失效確實不是什么大事。在賀中平停止給油后,一分鐘的時間里,由杜若飛操作,他來證實,將左發動機關車,打開發動機防火滅火開關,釋放滅火劑——這意味著這個發動機在落地前已經無法使用。最后他將右側發動機的點火開關放到連續點火位。這時候飛機就應該停止抖動,用單發飛行。
然而飛機還在抖。抖得很厲害。在后機艙,用來固定餐車的一個紅色金屬插銷同時被震斷了。
賀中平能聽到發動機內部損壞發出的咔嗤咔嗤的聲音,原來高速平衡轉動的發動機的內部有損壞,各個部件在互相碰撞磨損。抖動持續,儀表盤的數字變得無法讀清,他試圖調節一個無線電頻率,調節二三十秒都沒有調出來。
事后機務維修人員問過他,讓他用語言描述飛機抖動程度。實際飛機上有記錄設備,只是抖動的劇烈已經超出記錄最大范圍。
駕駛艙里沒有人說話。應急程序中沒有這一條,告訴他們在關閉發動機后機身依然持續抖動該怎么辦。他們不知道依然是發動機的問題,還是別的故障。李想和杜若飛清楚地知道學過的任何手冊上沒有解決方案,賀中平漫長的飛行經歷中也沒有類似遭遇。
事后他們才知道,左側發動機的葉片瞬間斷裂,斷了的葉片砰的打出去,插到了發動機的消音壁里面。在這個過程里,把剩下的二十幾個葉片全部打變形,消音層被刮掉將近一到兩厘米。變形的葉片即使沒有動力,也在風的帶動下旋轉,當然,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一種引發劇烈抖動的方式。
當時沒有人能判斷出原因。如果說葉片斷裂的恐慌是一瞬間的,那么抖動的恐慌就是持續不斷的。
賀中平在空軍遇到過差點被撞的事,另一架飛機擦著他的頭飛過,能看見發動機尾噴管噴出的火。在飛一架波音757時,他遇到過瞬間斷電一片全黑,但幾秒種后又恢復了。他也飛過雷雨區,在危險天氣的邊緣,電閃雷鳴,雨點打得噼啪亂響,有些天氣雷達不顯示危險,只能靠飛行員肉眼觀察,那也是一種精神折磨。
但這是最折磨人的一次。“我當時閃過一個念頭,自己卡上只有十萬塊錢,萬一出事,夠不夠老婆花?”杜若飛說。賀中平沒有說話,向塔臺發出了“Pan-pan, Pan-pan, Pan-pan”的呼叫,這是比“Mayday”低一級別的緊急情況,是指情況雖然危險,但暫時可控。一架飛機遇到緊急情況,頻率內其他飛機的駕駛員都會盡量不說話。
黑夜籠罩在駕駛艙外,看不見一點城市的燈光,通話頻率里變得一片靜默,儀表盤亮著光,照在人臉上,三個人依舊誰也不說話,“陷入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安靜”。
“我估計那種安靜就是半分鐘的時間,但是那種情況會感覺人為地拉得很長。”杜若飛說。
駕駛CZ3739的機長是一個推崇技術的人,他參加了好幾次災害救援,責任感之外,還代表著對自己技術的信心。他在公務員的家屬院長大,家規很嚴,又在部隊養成了令行禁止的習慣,工作上他推崇規范和流程,注重時間觀念,不喜歡別人遲到。但在生活里,他又變得懶散,事情不到眼前了就不去做,在一些場合也會變得拘束和乏味。
除了飛行員的身份,他還是南航北京運行指揮中心的書記,有一件帶玻璃門的辦公室。這在民航被稱為“飛行干部“,民航平時的考核和訓練維持了他良好的狀態,即便是機長也沒有免除訓練的可能。他始終保持了指尖方向舵的敏銳觸感。
只有當所有的艙門都關閉,握住操縱桿的那一刻,他才又一次成為一個獨立完整的人。他的自信、心態和技術只能在這個駕駛艙里達到巔峰——他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嘗試調整速度,降低高度,“我嘗試減小速度讓震動變小,飛機的自動駕駛和人工操縱,我都要試一遍。試試飛機聽不聽話,飛機還聽話,還在我的手上,我才有信心跟旅客說問題不大。”
賀中平要找最近的機場進行備降。儀表盤上的琥珀色燈光也警告需要迅速著陸。雖然單發能維持三個多小時的飛行到達北京,但他沒打算冒這個險。“南航3739航班左發故障,現在是單發飛行,準備返航備降到廣州機場,請示下降高度。”他選擇了作為南航大本營的白云機場,他知道那里的救援設施完善,可以最高效地提供援助。
后排的李想用駕駛艙里的電腦臨時查了廣州的天氣,用以計算進近速度(飛機接近機場、準備降落階段的速度)。他同時對杜若飛的動作進行證實,避免關錯開關。
他操作飛機向左轉,掉頭180度,在空中劃了一個大U字。
這時機長才把張曉蕾叫了了進來,告訴她,預計十五分鐘后備降廣州,內部掌握好緊急撤離的準備。畢竟發動機有火星往外冒,接地之后會產生什么狀況沒人知道。偏出跑道,或是落地時發動機散了,或是發生爆炸,都有可能。這意味著增加了乘務組的心理壓力,他們需要往更壞的結果去考慮。
隨后賀中平開啟機長廣播,他知道機長講話顯得比乘務更顯權威。因為還在操作飛機,他就交代杜若飛進行廣播,杜若飛按下左側的廣播按鈕:“本人經過嚴格的訓練,有能力控制好狀況,有能力將大家安全送到陸地上。”
機艙里大多數乘客感受到了希望?!昂芏嗳说谋砬榘l生了變化?!睆垥岳僬f。一些人開始反復琢磨機長廣播內容,但仍不免緊張,姓印的先生覺得機長應該是“三十歲左右,有江蘇口音”,實際上廣播的杜若飛是新疆人。
乘務員接到了做好緊急撤離準備的指示,這意味著在落地后的5秒之內,他們需要解開自身安全帶,觀察窗外無煙、無火,開機艙門,放下機載的應急滑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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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沒有兩個機場是一模一樣的。每個機場都有獨特的幾何圖形、跑道布局、滑行道和航站樓的排列,相對于市中心或其他標識物的方位和距離也各不相同。
賀中平從未統計過降落過多少跑道,也沒法準確說出從空中看過多少城市。但十多分鐘之后透過駕駛艙的窗戶,小蠻腰、白天鵝賓館、二沙島、海星沙出現在了眼前,他知道,機場不遠了。緊接著他看到了機場延長線上的燈光,引進燈、中線燈、落地燈、邊線燈還有進場燈。
駕駛艙里的人討論了一下,賀中平決定使用遠處的那條跑道降落,如果下降的時候另一個發動機也失效,就可以有時間把飛機“飄過去”。
他開始駕駛飛機緩緩地落地,可以看到飛機后面跟著開的各種救援車輛和閃著的燈光。地面的運指中心第一時間就進入了緊急狀態,救援、維修部門的人也接到了通知?!奥每涂赡苓€不知道,對我來說一旦接地就是99%的成功。在空中和在地面的速度就是天壤之別,而地面的輔助設備、救援設備也方便的多。”賀中平說。
賀中平說,人生中之前做出的許多選擇幫你做好了準備,“來應對發動機發生故障的那一刻。”
飛機順利地停了下來,緊急撤離程序也取消了??团摾锇l出了歡呼。
機長扎扎實實地長出了一口氣。他轉過頭贊揚了兩個副駕駛,然后出來跟乘務組打招呼,“辛苦了”。雖然沒有硬性規定,他還是站出來送乘客離開,他覺得,如果機長都那么淡定自若地出來,大家會感覺這個飛機沒有問題,造成的陰影就會小一點。乘客抱著他又哭又笑。
他打開了手機,一堆領導的未接來電,他也沒跟家里人說這事兒。張曉蕾和李想怕家人擔心,同樣也沒說。只有杜若飛給妻子發了短信:
“老婆,我落地了。”
“沒事兒吧?”
“沒事兒,空調有一點冒煙?!?/p>
在乘大巴回酒店的路上,路過了一片石子地,車子顛了起來,杜若飛走到司機跟前,“師傅,開慢點,不要再顛了?!碑斖硭钕霃匾箤懯录牧?,他去買煙,遞給李想:“壓壓驚。”這是他們人生第一次抽煙。他那天夜里抽了一包。
賀中平聽說,事后不久,副駕駛杜若飛把原來覺得枯燥的飛行手冊精讀一遍,從下午六點看到了早上四點,“他知道了標準和程序的重要”。
11月10日當晚,賀中平幾乎沒睡,“你會發現很難讓你的腦子停下來。”他躺在床上回想:我當時是否還有別的選擇?我最初的決策是否正確?我進行的廣播是否妥當?
第二天,他對網絡上批評乘務組的聲音感到不解,“正是因為他們的出色工作,沒有一位乘客受傷。”外界把他描述成英雄,這讓他有些不安,他對自己的評價也就是“合格”,果斷、迅速、一絲不茍地執行了該完成的程序。
他清楚地知道,面對瞬時的危難,沒有什么能量是憑空爆發的,人生中之前做出的許多選擇幫你做好了準備,“來應對發動機發生故障的那一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