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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在Airbnb大張旗鼓宣布2020年IPO計劃時,它最得意的中國區市場正經歷著入華以來最大規模人事震動。
《晚點LatePost》獨家獲悉,一場管理層換血不久前在Airbnb中國(中文名:愛彼迎)落下帷幕。此番換血標志是,Airbnb中國區運營負責人潘薺(Sean)2019年7月離職。
潘薺是Airbnb中國第7號員工,也是通過長達14個月面試招募的第一位高層人士,實際角色相當COO。中國區反復更換一把手,潘薺始終是穩固二號人物。伴隨他離開,多名運營體系管理人員離任,包括市場拓展&業務增長負責人Ellie Hao、西區市場負責人Lody Liu。此外,設計、市場、人力也都發生了人員更替。
本輪人事變革前后歷時1年,未受波及員工沒有強烈震感。“一切都是悄悄進行的。”一位離職中層人士說,“甚至沒有留下一封郵件。”看似溫吞洗牌背后,是一名有著更大欲望的42歲CEO、支持他的舊金山總部勢力,以及擺在2020年只有極少人知曉的激進目標。
中國民宿市場規模在去年達到接近200億人民幣。Airbnb躋身第一梯隊,但未得頭籌。據Trustdata數據,2019年一季度房源滲透率Airbnb排名第三,為36%,落后于途家69%、榛果民宿43%。
Airbnb在華4年、400人,在中國區領導人確立上充滿坎坷。首先是空窗兩年多,標準太高找不到合適人選,全球多位高管輪換兼任;得益于全球CEO布萊恩·切斯基(Brain Chesky)力挺,2017年6月破格提拔中國技術負責人葛宏,但他僅在中國CEO位置上坐了4個月便辭職;再次空缺一年后,2018年9月由本土創業者彭韜繼任。而后開啟了上述換血序章。
一個共識是外企入華會遭遇水土不服,他們極少能在殘酷商戰中占據上風。但沒在外企身居要職的人難以理解,這種“水土不服”究竟意味什么,文化沖突在商業體中以何種面孔出現,在看似職業化的外企里,一場場博弈、奪權怎樣上演。
記者追蹤Airbnb三年,找到伴隨其低調進駐中國處在關鍵崗位的近十位親歷者,試圖揭秘這家公司在華三輪權力洗牌。
混沌起步中國
2013-2016年:沒有靈魂人物,3人到30人,絞盡腦汁步步拉開序幕。
2015年9月,北京機場迎來9位美國西海岸客人。這時Airbnb剛拿完一筆15億美元巨額融資,以255億美金估值躋身全球未上市企業第三。三位創始人迫不及待帶著CFO、CMO和核心技術人員,一齊飛往中國,想要開辟這個有14億人口的龐大市場。一位在場陪同人士說,剛下飛機,他們每個人都在手機里注冊了微信賬號。
早前,Airbnb內一直存在兩種聲音。擁護者看見中國增速驚人,認為公司應大幅加快步伐;保守黨則擔心中國游客素質參差不齊,出境住進歐美房東家可能招惹糾紛,這會折損他們賴以生存的品牌調性。
更讓美國人憂慮的是中國惡劣商戰環境。“中國是一個叢林,就打獵來說,在美國只要按規則就可以打到鹿、小兔子;在中國有可能打到一頭熊,也有可能什么都打不到。”一位Airbnb中國前五號員工說。
高層本次出行,意在充分了解中國市場。上述陪同者回憶,在中間人接洽下,Airbnb高層兵分多路,密集拜訪百度、小米等中國優秀科技企業,會見Uber在華負責人、eBay在華元老人物,以及數位“中國創業圈誰都知道的”創業者。
盡管集體出訪斬獲了不錯成績——結束時,高層向中國團隊表態:“中國要跑得快,要什么我都支持你。”但對于在華分支來說,想要向總部爭取資源、權限和空間,仍然是一個絞盡腦汁而漫長的過程。
事實上,Airbnb布局中國很早。2013年,其亞太總部從香港遷至新加坡,每個區域分配2-4人遠程拓展中、日、韓、東南亞等地。2014年,Robert Hao和Bruce Li二人從新加坡搬到北京,成為首批常駐人員。出于注冊公司需要,他們以30萬/月租下僑福芳草地6層,但空租8個月才裝修。員工們在芳草地2樓家具城找到臨時工位,展廳來客人經常把他們趕來趕去,和總部溝通也不順暢。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前期業務推進不緊不慢,員工下班早時會一起去喝酒。
“我在這個公司幾年了,每年都在開始。”另一位Airbnb中國前十號員工表示,“我們需要用很多辦法讓中國越來越重要。”戲謔的是,Airbnb曾在2015年8月和2016年12月兩次宣布正式進中國,每一年都在重新拉開序幕。(官方認定入華時間為15年。)知情人士稱,在2015-16兩年間,總部都對中國區沒有任何KPI指標,核心是——把品牌輸出出去。
直到2016年底,中國團隊規模不過30人。中國區陸續招募5名高管,他們構成管理層雛形:運營負責人潘薺(Sean)、法務負責人劉澤(Derek)、市場營銷負責人陳慕儒(Mia)、公共政策負責人安麗、產品技術負責人石言心。
耗費這批早期經理人大量時間的,是與全球總部斡旋。亞馬遜CEO貝索斯曾提出兩種抉擇,第一類是做完決策還能掉頭;第二類是一旦走出大門,門就關閉,再也回不來。生意場上兩者占比分別為95%和5%。經反復溝通,他們就管理權限與之達成默契。中國區和總部商議,對于絕大部分能回頭的決定他們有權自行拍板,總部可以反對,但不能叫停。他們試圖讓美國人理解“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句中國古話。
“總部即使不采納也會往前走。”上述知情人說。此外,中國區還爭取來一項特權,即美國各個Team都有一名專人與中國對接。“他們幫我們打開每個Team的關系,要讓執行人都知道中國重要。”
總部對中國區態度升溫,最直觀體現在匯報關系變化上。起步時,中國和日、韓團隊一起匯報給北亞區負責人,之后是亞洲負責人,再往后上升到全球COO。到2017年,他們直接向創始人匯報,每個月都有1-2次和CEO開會的機會——匯報層級縮短意味著決策效率提高。
到這里,Airbnb入華路僅僅是開始。Uber比他們早1年起步,在創始人卡蘭尼克主導下,進攻中國開營扎寨、不可一世;Airbnb則緩慢得多,輕盈得多,并且自下而上。對全球,Airbnb中國經理人不得不采用游說、談判和博弈的手段。這么做并非出于企業政治目的,而是大量外資在中國嘗到失敗滋味后,他們必須想方設法給全球建立信心,說服總部賭下更大籌碼。在外界感嘆Airbnb在華踟躕不前、一手好牌打爛時,他們內部正上下打通棘手的人際關系,構建了初步協作系統。他們對自己取得的成果感到欣慰。
然而,2017年以前,這個特權市場一直缺少靈魂人物。Airbnb艱難地在中國物色CEO,都不成功。《晚點LatePost》獨家了解,Airbnb的要求是——1,產品、技術背景;2,有中國創業經驗;3,還要有政府關系。
中國區對這個虛位以待的領導人情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已經習慣自治、享受自治,但更理性看,他們需要一個為通盤負全責的人,一個更強有力的掌權者,打破一直以來有些松散的狀態。不管是全球還是本土,他們對這個CEO都有著近乎苛刻的要求。
空降小組,速度與矛盾的開端
2016-2017年:激進的優等生和佛系的Airbnb,10個人里有3人得肺炎。
為進一步推進中國策略,中國區主動向總部提議,想要搭建一支本土產品技術隊伍。這家公司從未在美國以外設立過技術分支。相比招募本地工程師,從Airbnb總部調遣熟識企業文化的技術人員,最有利于傳承,也最能彰顯中國區獨特地位。然而,雙方都沒料到,這十位空降兵給中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速度,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過去,中國有市場、運營、產品團隊,工程師全部在美國。他們曾通過12輪面試,為中國區找到有阿里背景的產品負責人(Roc Yu)。他需向美國老板匯報,日常對接同事也都在美國。在產品經理看來,中國區產品在全球優先級不高,經常被總部同事插隊。總部發現這樣的越洋溝通有很大障礙,不僅存在時差,在偏運營還是偏技術上也達不成一致,嘗試快兩年終于放棄。
2016年6月,在位于金門大橋旁極具豪華設計感的Airbnb總部,管理層對內宣布,一個精心挑選的“Landing Team”(登陸隊)將派往中國。其中8位華人,2位美國人,都要會說些中文。
帶頭人名叫葛宏,是一個優等生和工作狂。當年葛宏以高考狀元身份考入清華計算機系,又以頂尖成績在耶魯拿到碩士學位。在Facebook期間,他為人津津樂道的功績是,帶領了信息流廣告成長為該公司營收支柱,并受到CEO扎克伯格的青睞。Airbnb把葛宏挖來,沒過多久就委以重任。
此時此刻,距離這批精英工程師正式進駐中國還有4個月,他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程序員們接到第一個艱巨任務,即在舊金山解決中國對數據的訪問權限問題。
一位接近Airbnb技術團隊的人士透露,和Uber網約車雙邊數據都在國內不同,Airbnb凡涉及出境游,數據一端在國外,一端在國內。他們不僅要在中國建立數據中心,還要打通雙向訪問權限。但彼時公司安全部門有擔憂,他們害怕重蹈當年雅虎30億用戶數據泄露的覆轍。最終,工程師應高層要求采取了折中方案——以匿名機制禁止中國境內以任何形式訪問境外數據,反之境外有權限。“所有非中國用戶數據,都不能在中國用任何的形式access。”他說。
2016年10月,十人小組落地北京。沒有熱烈的歡迎儀式,他們平淡無奇地來到芳草地報到。空降小組沒有打算在中國長久待下去,記者了解到,這些工程師和總部有協議,在華約定時間為一年,一旦期限結束他們可立即返回美國。
剛到崗,Airbnb中國就遭到黑產大規模襲擊,源源不斷的救火指令接踵而至。這場攻擊的背景是,Uber前腳宣布退出中國,本土黑產隨即盯上Airbnb。他們的常見招術包括,盜用他人信用卡預定房源,信用卡所有者發現后要求Airbnb索還這筆錢,但同時他們已經將錢付給了行騙者。這讓公司蒙受大金額資金損失。“來勢非常兇猛,總部有風控部門,但在別的國家沒有見過。”上述人士說。他們聯合總部工程師,不眠不休重新設計了系統。
過程中,葛宏開始展露出狼性,與之共事過的人用“非常非常aggressive、要求非常非常高”評價他。葛宏過往履歷一路都很優秀,對自己要求極高,他渴望在新公司快速作出業績。共事者回憶,當時十名技術人員,常常忙到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加上這幫人多年未在國內生活,10個人里3人得了肺炎。
他們的拼命給中國區換來速度。不僅推動了產品本土化,比如和阿里巴巴進行緊密商務合作,接支付寶,把谷歌地圖覆蓋在高德上提供地圖解決方案;還做了大量招聘,夸張時單周面試安排百余場。中國區開啟大范圍擴張,到2017年在華員工數從區區30人增至200。最令全球方面欣喜的是增長數據,據官方連續兩年披露,2016年使用過Airbnb的出境中國游客同比增長142%,2017年中國境內游客入住數同比增長289%。隨著中國業務崛起,Airbnb在2017年首次實現年度盈利。
“葛宏覺得要快,不僅要把基礎工作做好,還要有商業影響力。”上述共事者說。但葛宏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取得驕傲成績的時候,一場企業內部的文化沖突正在醞釀。
一個辦公室里時常出現的場景是,本土團隊四五點去健身房鍛煉、六點下班,工程師則匆匆忙忙,加班到十一二點甚至凌晨。兩邊對懸殊的工作狀態都有微詞,本土覺得空降兵打破了他們生活工作平衡,工程師覺得憑什么我們壓力這么大、這么辛苦。本土派還不時會組織辦公室沙龍,工程師表示“根本沒功夫”,這加深了雙方隔閡。
其實,這批工程師不少人有Facebook從業經歷。在Facebook,一切講求“快速行動”,這與Airbnb慢悠悠的性格迥異。兩者鮮明差別源自創始人,扎克伯格是程序員出身,而切斯基是設計師——知情人士稱,這位天馬行空的CEO討厭受到商業指標束縛,曾經甚至幻想過推出由Airbnb設計的豪華飛機。此外,業務形態也決定了兩家公司氣質不同。Facebook是高頻應用,用戶量巨大,而Airbnb使用頻次低,單個用戶一年到頭就造訪一兩次,規模也小很多。因此,相比Facebook反應敏捷,Airbnb更注重有人文關懷的價值觀。
“在硅谷的中國人和本土中國人之間的gap,不亞于美國人和中國人。”上述前五號員工感嘆。“葛宏剛剛從Facebook過來就立刻來中國了,沒有在總部融入大環境的過程。”上述共事者嘗試尋找歸因。不過,直到目前這些矛盾只是隱患,引爆條件尚且沒有成熟。
葛宏到后,為中國市場構建了雄心勃勃的成功藍圖。該目標在公司內部很少有人知道,即使知情者也不愿向外人提及。這是一個看上去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總部當時CFO 勞倫斯·托西(Laurence Tosi)也參與其中,不過他因強烈推動上市與切斯基出現分歧,18年初離職。
“我們現在只有一個2020年的目標,想得到10億美金生意。”一位核心知情人士3年前對記者說。要知道10億美金以上,是Airbnb2019年二季度在全球市場的營收規模,這說明他們想在上市年從中國市場拿到整個盤子1/4比重的生意。
CEO四個月辭職迷霧
2017年6-10月:葛宏接連觸動本土、既得利益者、新加坡和總部四股勢力。
目睹了中國區業績的切斯基力排眾議,極力推舉葛宏出任中國CEO。他看重葛宏追求完美的品質。不過,切斯基幾乎是Airbnb董事會里唯一支持者。
葛宏不符合董事會對中國領軍人的要求,除了是技術出身,他既沒本土創業經驗,也缺乏牢固政府關系,“連個EMBA都沒讀過”。一位接近Airbnb全球的知情人士稱,Airbnb另一位聯合創始人柏思齊(Nathan Blecharczyk)就提出過反對意見。而對于即將上任的CEO,中國本土團隊沒有參與選舉過程,直接接到任命通知。前文提到他們已多年習慣自治,如果對新CEO不夠認可,后者將難以展開工作。
來自董事會的強大壓力、本土根深蒂固的勢力,甚至全球其他地區的聲音,都將成為一名跨國企業區域CEO執掌路上的掣肘。
來華8個月后,2017年6月,Airbnb鄭重宣布葛宏出任全球副總裁,并全權掌管中國事務,直接向切斯基匯報。葛宏正式站到舞臺中央。他想以最快速度證明自己,既報答切斯基的賞識,也為自己謀求更寬廣的管理權限。但很快,他觸動了太多人利益。
“葛宏想瞬間震撼切斯基。”上述知情人士回憶,“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既然你對我委以重任,我就要立刻給你交一份圓滿答卷,所以逼大家挺厲害的。”葛宏剽悍的管理作風,首先令本土團隊和基層工程師心懷不滿。
其次他的上位影響了既得利益者。在葛宏接手中國區技術前,本土技術由最初管理層中石言心負責,他人在美國,遠程管理中國。石言心本來想借這次機會回國,沒想到高層派葛宏來當了他的上司。這里面還有一層關系是,石言心是葛宏在清華的師兄。葛宏到任后,石言心隨后便離職。
再次是新加坡方面,原本中國的人力資源和績效營銷等都放在新加坡,葛宏剛上臺就想把這些團隊全部拿掉,讓中國區自己做。最后新加坡只剩下法務部門。這幫黯然離場的人心中也有怨氣。
更大阻力來自總部,這受到全球高層的勢力范圍影響。Airbnb共有四個事業部,三個是核心業務——房源(Home)、體驗(Experience)、高端(Luxe),最后一個是中國(China)。其中,體驗由切斯基自己管,房源挖了亞馬遜Prime全球負責人,高端業務讓被收購公司創始人負責。這導致三名創始人中另兩位,沒能在核心業務嶄露頭角。喬·格巴比亞(Joe Gebbia)主要看創新方向,而柏思齊長期對中國富于熱情,他還特地給自己取了中文名。
柏思齊是來中國最勤的創始人,頻繁時每月一次。很多發布會他會親自站臺,也會連軸接受多家媒體20分鐘獨家采訪。上述知情人稱,柏思齊對葛宏的任命不贊成,他想對中國保有話語權,但葛作為中國區主席,則不希望他插手。
總之,葛宏太想在短時間內讓所有事情都盡善盡美了。記者了解到,他當時對Airbnb中文取名“愛彼迎”都很有意見,一度想換掉,可惜沒來得及動手。
由于各方積攢了太多情緒,有人開始給總部打小報告,期間甚至傳播桃色緋聞。堅挺的支持者布切斯基到最后也表現出疑慮,擔心中國區文化會不會真的受到不良影響。葛宏共事者稱,葛宏是突然辭職走的,他為人清高,一旦遭受不信任不愿委曲求全。從2017年6月葛宏出任CEO,到10月份他離開,只有短暫四個月。一切戛然而止。
首任CEO辭職迷霧,反映出外企最高層經理人要面臨的各方勢力和文化沖擊,步步艱險。葛宏沒有在類似位置呆過,所以缺乏經驗。“他在Facebook,是從只有兩個人的團隊慢慢做起來,而Airbnb中國是一塊肥肉,很多人盯著。”上述共事者說,“他不太會把大家團結起來。”
撥開辭職、緋聞、動蕩的迷霧,葛宏對中國區真正貢獻在于,以一種略微過激的方式落地了技術和產品本地化。他的速度和本土企業比可能不算快,但在Airbnb這個步伐優雅、網絡全球的“大章魚”肢體上推進,實屬不易。更何況章魚的每一只腳都可能是牽絆,而非助力。是葛宏和他的團隊讓Airbnb尋路中國從最初梳理全球人際和溝通層面,向前一步扎根本土。
而這場“鬧劇”的結局是,葛宏離職不到1個月,柏思齊如愿以償擔任中國區主席。總部派來在Airbnb多年、熟知企業文化的新加坡法務負責人蕭錦鴻(Kum Hong Siew)暫代中國業務。合約到期時,空降十位工程師中,只有一兩名留在國內,而今這個團隊已實現葛宏的百人規模構想。公司需要有人繼續管理這支隊伍,又把石言心請回來,石實現了他回國負責技術的愿望。中國區CEO位置空窗1年,在柏思齊把關下,招來新的繼任者。
繼任者的刀鋒
2018-2019年:一個直接、令人有壓力感的CEO,中國區依舊不寧靜。
和葛宏受切斯基提拔不同,彭韜是柏思齊親自邀請來的職業經理人,而后又得到切斯基信任。這決定了他背后舊金山勢力相對穩固。
今年4月彭韜在接受《晚點LatePost》專訪時說,Airbnb最初通過獵頭找到他,他當時正在創業,興趣不大。“讓人意外的是我跟柏思齊一見如故。”柏思齊后來專程飛到中國,又找他聊了一次。他們在三里屯從18點聊到23點,次日又從8點聊到13點,一共10小時。彭韜評價這位創始人“既成功又謙虛”。
在柏思齊的推薦下,彭韜于2018年9月出任中國區總裁,至今剛好一年。和葛宏清一色學霸、工程師背景不同,彭韜是一名更有經驗的管理者。他從華中科技大學(本科)、墨爾本大學(博士)畢業后,連續參與創辦企業包括面包旅行、面包獵人和城宿。上任后,彭韜沒有立馬表現得激進。一位共事者稱,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學習。“不像葛宏那么猛,在平衡各方利益想得清楚一些。”一位Airbnb離職人士說。
然而“刀鋒”藏在隱匿處,過去一年,Airbnb中國不少管理層和員工緩慢外流。《晚點LatePost》了解到,管理成員中有3人離職,1人被削權。首先是彭韜到任不久,法務負責人劉澤(Derek)和設計負責人Vivian Wang離開;而后在18年底,公司對市場部進行拆分,部分人轉向匯報給增長團隊,市場營銷負責人陳慕儒(Mia)權力削減,該部門張超和海納等員工離職;再之后,變化發生到運營體系,中國區在任時間最長的高管潘薺辭職。
中國區原來運營的架構是,潘薺最高,其下是負責市場拓展&業務增長、質量、社區的幾名管理者。其中市場拓展&業務增長負責人下,再分成東、西、南、北四區,分別由四位總監負責。2019年5月,他們接到口頭指令,四個區從平行關系調整為東區向北區匯報、西區向南區匯報,這導致東、西區總監不服,期間他們打過仲裁。后來市場拓展&業務增長負責人Ellie Hao、西區負責人Lody Liu離開,東區負責人Jasmine Dai請了長病假。在招來有美團、藝龍背景的新東、西區負責人后,架構又調回平行狀態。運營負責人現在沒有找到合適接替者,暫由石言心代管。
不同處境的人對變化持不同意見。受波及者認為這是彭韜主導的一次換血,組織拆分調整不過是想方設法趕走不聽話的人;未受影響的人沒有感覺公司有明顯震蕩,只是有基層員工說,他能感受到管理層關系沒那么和睦;還有觀點認為,彭韜的做法不應受到詬病,比如Airbnb全球市場部也有過從品牌到增長的轉變,這是公司發展階段使然,后者更容易測算投資回報率;當然,更多人處于觀望狀態,無法蓋棺定論。(Airbnb中國公關部對此回應,相關前員工因個人原因離開公司,屬于人員正常流動。此外對市場部傳言予以否認。)
“彭韜是一個非常直接非常local的人,管理上更加給大家壓力。”一位Airbnb離職員工說,比如任何時候他覺得要做會立馬讓員工執行,而中國區以往高度尊重個人時間和生活,此外他還收緊了差旅和報銷標準。對新風格不適可能導致部分人離職。每個人更具體的理由不得而知,不過有離任人員在采訪中用“固執”、“獨裁”這些負面詞匯評價他,可以看出不滿。
更有員工不安,Airbnb以500萬美金投資了彭韜創業公司城宿,占股51%,這是他們在華的唯一投資,目的或許是買斷彭韜創業精力。但之后中國區部分相關合作指定要給城宿,他們擔心CEO個人“有私心”。對此公關部表示,彭韜自擔任Airbnb中國總裁后,沒有再涉及到城宿的日常運營中,在城宿也沒有任何投資,相關傳言不屬實。
另一位離職人士表示,他現在不方便說太多。他開玩笑把離職與離婚做類比,即便現在離婚了,但孩子還在前妻手中。等Airbnb上市6個月股票解禁,信息可能會不一樣。“那時候就是那個孩子成年了。”
彭在任上,為中國區招了幾名高管,這是繼葛宏風波后中國區的第三批管理團隊。新招高管包括,產品負責人欒昊、人力負責人李楠、設計負責人吳卓浩、法務負責人姜山,他們過往工作經歷更偏本土。一位離職中層說,有多年阿里工作背景的李楠,在本輪人事洗牌中起到關鍵作用。而保留下來的原管理成員有,技術負責人石言心、公共政策負責人安麗、增長負責人孔直秋(孔是空降十人工程師中留任國內的一員)等。中國區依舊不寧靜。
Airbnb官方回應稱,彭韜認為,Airbnb中國的成員要有來自創業公司、互聯網大廠等,只有這樣一個混合體,加上招聘團隊的硬性要求,才能保證引擎健康。“如果一直是單一的人才分布,那么幾乎不可能在中國取得真正意義的成功。”孔直秋則表示,彭韜加入Airbnb后,公司變得更有凝聚力。“之前大家也往這方向做,但是各司其職。當你抱成一股繩做完一個項目后,你會發現其實這個結果跟之前的輸出會有非常大不同。”
對現任CEO功過評價為時過早,他目前關注的是推動中國業務在商業上本土化,具體策略包括推出小程序、調整費率收取模式和市場下沉。據官方披露,2018下半年和2019上半年中國區業務增長近3倍。記者了解到,Airbnb中國區國內市場今年目標是間夜實現3.8倍增長。
換人也好,施加壓力也罷,這些都不能評判一個CEO成敗,只有業績可以。而現在留給彭韜的時間已經不多。年度目標外,葛宏在時定下的2020年10億美金營收目標迫在眉睫,這正好是Airbnb上市時間點。(Airbnb估值達310億美金)
一位二級市場分析師稱,Airbnb在華“小有成就”,比途家等本土玩家稍遜一籌。目前Airbnb在全球超過700萬房源,粗略估計中國房源數量50萬套,占比較小,但預計中國市場未來營收貢獻會越來越大。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盈利2年、現金流充足(2019年Q1賬上現金約35億美元)的Airbnb,中國民宿龍頭仍是虧損狀態,在資本寒冬下,同樣提出了上市日程。
“我們小心翼翼地進入中國市場,我們要確保我們成功不依靠速度,也不依賴砸下數十億美元的巨額資金。” 柏思齊去年接受《晚點LatePost》專訪時說。
Airbnb在華三輪權力洗牌,每一撥人在位時只推動前進一小步,權力施展難以形成延續性。它要求CEO不僅有創業者的心態和實力,還要懂得如何在國際公司厘清障礙、釋放影響力,這樣的人才少之又少。多數跨國企業分支都面臨類似挑戰,Airbnb入華連環戲提供了一個可供深入思考的樣本。
如今,Airbnb中國辦公室從北京最具藝術氣息的商場芳草地,搬至CBD財富中心,這里是中國最繁華商業中心,窗外正對央視大樓。從藝術到商業,經過三撥人層層遞進的集體力量,這家高逼格外企終于把中國當作他們在資本世界快速運轉的四大巨輪之一。這里不僅是他們最大出境游市場,也將成為最大客源國。不斷經歷風雨和混亂的中國區,不知會站在誰的肩膀上開赴下一站目的地。這部隱秘連環大戲有待續集。
*本文來源:微信公眾號“晚點LatePost”(ID:postlate),作者:張珺,原標題:《獨家揭曉Airbnb尋路中國隱秘史,三輪權力洗牌上演連環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