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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前一年還著力給人以老成持重、“穩健增長”的形象,2016 年的萬達就換了一種畫風。
在王健林沒在公開場合上打賭、主營業務也沒有什么特別明顯的壓力的情況下,2016 年 3 月,萬達的商業地產團隊突然甩出一個大動作:住宅、寫字樓、商鋪為主的物業,全年銷售目標下調 40%,只要求完成 1000 億元。
這還不算在建萬達廣場越蓋越多、可銷售面積不斷增加的情況下——未來幾年的銷售指標也不求增長,還是這個數。萬達給出的口號是“輕資產”。
然后就是年中的時候,在香港上市還不到一年的萬達商業(主要負責集團的商業地產業務)宣布私有化,理由是“市場估值過低”。當年每股 48 港幣上市、現在每股用 48 港幣買回。其他公司一般要花一年多才能完成的全套手續,萬達只用了半年。
再接下來的就是年底最后三個月,萬達和中信信托、民生信托、富力集團等公司一口氣簽下了總計 1050 億元的投資合同,宣布共同開發萬達廣場項目,未來三年里每年交付 30 個。加上自營萬達廣場,每年開業數達到驚人的 50 個。
前后用了不到十個月的時間,王健林把一個總資產達到 7961 億元、年收入達到 2550 億元的龐然大物變身為一個“輕資產”公司,1 月 14 日的萬達年度工作報告會議上,他已經宣告這個轉型戰略“基本成功”了。
連萬達都說要做“輕資產”,是他們最拿手的拿地出了問題么?
2016 年,萬達全年就已經開業了 50 個萬達廣場,達到了過去十幾年來的最高峰。其中有 21 個就屬于前文所提到的、與其他人“共同開發”的項目。這些項目的合同在 2014 年底就已經簽署完成,以往需要抵押、舉債,才能在全國蓋起來的那些萬達廣場,一下子就被“輕資產”了。
用別人的錢來買地蓋樓、招商管理,再將后期運營中的租金按比例分成,這種“輕資產”模式在酒店行業,其實已經是非常成熟的一套打法:
開遍全國的那些連鎖酒店里,由漢庭、如家等品牌自持的門店非常少。而在行業高速發展的時候,他們對加盟商的要求也不高:最好能在城市里好的地段有地、有樓,實在沒有的話,有錢也行。
這么做的好處很明顯:資金端的壓力減小了、拿地的風險也降低了,萬達在全國范圍內的滲透性更強了。但這確實不大像萬達的風格。
要知道,就在幾年前,在中國衡量一個地產公司的能力,不論是住宅還是商業,拿地能力和土地儲備,還是最重要的兩大指標。拿地能力,也一直被認為是萬達的核心優勢——價格特別便宜不說,到手的速度還特別快,能與后期的施工無縫銜接。
建設中的酒泉萬達廣場。依靠良好的政府關系,萬達可以做到罕見的“拿地即開工”,進一步縮短了施工周期
從萬達每年工作會議上公布的數據,也可以看到這一點:
過去五年里,萬達商業自己持有的物業面積每年都能保證 20% 以上的增長,2016 年底已經達到了 3233 萬平方米;如果按一個萬達廣場 15 萬平方米的標準配置來算,2015 年年中,集團的總土地儲備量足夠再造 550 個萬達廣場,平均每個四、五線城市都能分到 2 個。
但拿地這件事,天花板也很明顯:全國不管哪里,地價都越來越高,連萬達這種好手,平均每平米土地也要花上一千三、四百塊錢才能拿下;先前七八年的大規模建設,也使得萬達目前的主陣地已經轉移到了三線城市,甚至是更低線。
對于萬達廣場這種包含了購物中心、影院、KTV、兒童中心、SOHO 住宅、附屬商業街,甚至是酒店、主題樂園、體育場館的大體量綜合體來說,在這些城市出現,基本等同于再造一個新的城市中心,甚至是一個新城。
項目蓋好了之后賣給誰?又是一個問題。
在西雙版納,《好奇心日報》看到的情況是:萬達靠一己之力,在這個傳統的旅游城市郊區做出了一個新旅游區。除了大型的主題樂園之外,項目的核心依然是那個標準化的萬達廣場。而當地的常住人口只有 116 萬左右,生活、工作還都集中在老城區,即使對新鮮事物的熱情再高,也很難支撐起這么一個龐大的項目。
萬達西雙版納度假區效果圖
如果不想巨額投資砸在手里、變成存量物業,就只能打外地人和游客的主意——在后文中,我們也會提到旅游度假這個看上去越來越重要的概念,和房地產生意之間的緊密關系。
但總之,過去是行業競爭力的拿地能力,一下子變成了萬達的一個包袱。局外人容易將解決方案想得簡單:不拿地、減少壓力就好了。但對于萬達這樣體系精密、且一直在快車道上跑得很順的公司來說,最關鍵的部門突然停下來不干事了,這里面蘊藏的風險才更大。
在說“輕資產”這個轉型之前,可能還要看萬達之前是怎么用錢的
用 14 年的時間,萬達在全中國蓋出了 181 個萬達廣場,但發展速度并不均衡。直到 2009 年,公司才逐漸找到那種高速運轉的節奏感:
從那一年開始,萬達每年新開工的萬達廣場項目都不少于 17 個,而一個普通項目只需要 22 - 24 個月就能完成,人員配置卻只有其他開發商同等體量項目的一半。
這被稱為“萬達速度”,也一直被認為是其能夠甩開同行、在全國快速擴張的關鍵原因。
另一方面是,同時運作這么多萬達廣場項目,需要非常強的現金流和融資能力。除了依靠集團的現金儲備外,銀行貸款和物業預售,成了一個萬達廣場 60% 以上開發資金的來源。而萬達貸款時交給銀行的抵押物,還是一個個已建成、被認為有一定升值空間的萬達廣場。
萬達商業的資金流模型。圖片來自財經網
相比可以快速回款、且搭上了房價高速增長利好的住宅型地產開發商來說,偏重商業地產的萬達想要補上這些欠款,難度更大。2015 年年中,萬達商業就已經把將近 80% 的投資性房地產抵押了出去,尚未抵押的只有約 600 億元。而抵押得到的資金,也無力支持那么多萬達廣場的建設。
萬達知名的“以售養租”模式,看上去能緩解一部分資金壓力:提前將寫字樓、商鋪和住宅賣掉,確實可以快速回款。但糟糕的是,賭對了商業地產發展節奏的萬達,又碰上了三四線城市大開發所帶來的去庫存壓力。
萬達商業的招股書及中期報告顯示,2013 年公司的的存貨周轉率為 0.55;到了 2015 年上半年變成了 0.11。哪怕是按照 2015 年上半年的去庫存速度,萬達也要近 10 年的時間才能把手里的資產賣完,在 2013 年只需要 2 年左右的時間。
更重要的是,不管是銀行還是物業的投資者,都不再相信萬達能夠像以前那樣,用一個萬達廣場這樣的商業綜合體,就能帶動一個中小型城市的商業節奏、從而實現土地和物業的升值了。
影視、旅游、體育都蒸蒸日上,也能算萬達“輕資產”轉型成功的一部分?
在王健林描繪的藍圖里,從今以后,這家商業地產的領軍者,將帶領著一群財大氣粗但不懂經營的開發商,在全國范圍內繼續攻城掠地;而萬達自己,則可以把以往高成本的拿地資金,用在更合適的地方,比如電影、旅游、體育,以及海外業務等更多急需用錢的領域。
在影視界,萬達已經用這樣的辦法,迅速建立起了一個上下游通吃的局面,再借著整個行業的熱度,電影也有望成為房地產之外、能夠支撐萬達高估值的另一塊重要業務。
但是,萬達轉型所依靠的銀幕、景點和運動場,說到底哪個不是地產生意呢?
像是電影、旅游和體育這樣的新業態,在萬達被裝入了“文化集團”的框架里。2016 年,這部分業務的收入在集團營收中的比重超過了 1/4,勢頭不錯。
就像萬達廣場是萬達商業的核心一樣,萬達文化的核心,是和線下緊密相關的電影院。萬達的影院幾乎沒有離開萬達廣場而獨立存在過。在票房之外,已經上市的萬達院線公司,每次在財報中也都樂于披露他們的熒幕增長數量:
2005-2015 年,萬達在全國一共擁有 2100 塊銀幕,而在去年一年里,這個數字就又增加了 1391 塊。
當然,萬達也樂于提起他們在國外收購的傳奇影業、 DCP 等內容制作公司,時光網這樣的內容平臺+銷售渠道,以及 Propaganda 這樣能夠增加更多廣告收入的整合營銷公司。
但在這兩年,他們所做的大部分并購,還是集中在和線下有關的院線市場里:2012 年的 AMC、2015 年的 Hoyts、2016 年的卡麥克、歐登,以及更多的國內小型院線。
從那個位于青島的“東方影都”項目,也能看出王健林最終想如何利用這些資源:明星、大片,如果能獨立賺回票房自然是好;但如果能與地產項目相結合,也能成為輔助物業銷售、以及帶動商業綜合體人氣的一種手段。
旅游和體育產業也是如此。
在 2016 年,王健林也花了一些時間,論證集團內目前級別最高、模式最新、體量最大的 20 個“萬達城”,能不能打敗在上海新開業的那個迪士尼公園。
單純刺激感官體驗的“主題樂園”、以及逐漸興起的滑雪場在中國向來受歡迎,但加上酒店、公寓、購物中心之后,不管是在西雙版納、長白山,還是在南昌、無錫,這些“萬達城”還是那個萬達,和你在城市里看到的標準化的零售、休閑服務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本質上,這些都還是跟著地產跑的生意。
那萬達的“輕資產”,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今年的工作報告會上,王健林提到了他很早以前的一個說法:“企業經營的最高境界就是‘空手道’,但這個‘空手道’可不是騙子,是有了品牌,有了能力,別人找上門來,你一分錢不出憑品牌就能掙錢。”
這種“空手套白狼”的模式,不僅需要極高的品牌運營能力,也需要完善的金融體系才能支撐起來。在衍生品十分發達的西方,商業地產項目的品牌管理和土地部分就可以完全分開,后者可以被放入 REITS 基金獲得投資,品牌方則可以利用資金完善日常運營,這是一個共贏的結構。
2009 年,萬達也曾嘗試在中國利用這一模式將資產打包上市,但最終未能如愿。這也是他們為何將萬達商業送上香港上市之后,依舊選擇了風險系數更大的貸款、賣樓等模式的原因之一。而萬達商業也曾因為這種復雜的融資結構風險,被多家評級機構給出過較低的評級。
到目前,監管機構依然沒有放行 REITS,但萬達已經開始用實際行動,嘗試部分踐行這個思路了:在他們最終披露的幾種輕資產合作模式中,投資者通過投錢、給地等方式就可以獲得穩定收益,而萬達在項目平穩運營幾年后,也可以選擇將項目打包出售給投資者,或是自己買進。
萬達廣場一下子變成了相對靈活、可以交易的金融產品,還要按照收租情況,與投資者定期“分紅”——而對于專業的商業地產運營團隊來說,只要項目的業態組合、品牌布局足夠好、保證租金收入年年攀升,這不是難以達到的目標。
轉型管理公司當然好,但萬達算是一個好管理公司嗎
在萬達瘋狂擴張的過程中,廣場的招商、管理一直都被外界認為沒什么問題。
畢竟,強調政績的官員最在意的,是任內“ 22 個月做完一個綜合體”的速度、以及“滿鋪開業”的效果;財富急劇增加卻無處可花的投資者,需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大額投資標的;而可支配收入每年都能多出千把塊的消費者,那時候還有大把“消費升級”的空間。
房價的增值速度可以掩蓋一切問題,以至于所有環節的參與者,都出現了“將軍趕路,不追小兔”的樂觀心態。
但等到增長速度慢下來呢?
現在顯然已經就是這樣慢下來的局面了,短期的未來也看不到什么復蘇的希望。
萬達的麻煩可能剛剛開始——而且,僅從要回饋給投資者的租金部分來看,這個麻煩就已經不小了。
根據萬達商業在上市期間公布的數據, 2014 - 2016 年間,萬達廣場每平米每月的平均租金只是從 85 元漲到了 103 元。而在典型的三線城市,一個位于市中心黃金地帶的購物中心,每平米的平均月租應該能達到 300 元左右。
盡管王健林強調,租金的利潤空間極高,對于凈利潤貢獻更大,但從過去五年的數據看,這一部分在集團營收中的占比,也就是逐漸從 3.6% 提升到了 7.7%。
如果考慮到一般運營良好的購物中心在幾年后擁有的租金上漲、提高扣點等方法,每年客流量超過 20 億人次的萬達廣場,不應該做得如此糟糕。這會讓你不禁懷疑:這些位于二三線城市中心的商業綜合體里,究竟都引入了什么樣不賺錢的品牌。
過去為了吸引商戶入駐,萬達的一個賣點是將拿地時的低成本,轉化為比同行更低的租金。此外,還有一批萬達自營的、能夠吸引大客流的主力店業態:電影院、KTV、百貨和兒童樂園。
但從經營數年的實際情況看,除了院線業務外,其他三項業務都曾出現過明顯的衰退跡象。大歌星 KTV 最終在 2015 年關掉了所有 80 余家門店,萬千百貨則以王健林個人收購而收場。
就連萬達電影院這個未來的“娛樂綜合體”,今年也有可能進入增長速度放緩的困惑期。
這不僅是 2016 年高開低走的票房市場所造成的信心不足,還有低線城市自身的問題:熱熱鬧鬧的娛樂產業,本質上做的都是年輕人的生意。如果這些年輕人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才會出現在家鄉的電影院里,那么萬達電影院里的 IMAX、杜比等高級技術的溢價,平時會是誰來買單?
低線城市的消費力是致命的問題。所以,要讓那些影響力較大、注重形象的品牌隨著萬達廣場進入三四線城市,一直都是非常困難的事。最終留下來、與萬達結盟的,只有那些遍地開花的快時尚、餐飲品牌,以及模式相對傳統的經銷商類門店。
曾有先前在萬達百貨工作過的中層員工告訴《好奇心日報》,為了維持“滿鋪開業”的奇跡,萬達與品牌商戶之間,實際已經逐漸形成了一個共同體,以整體打包的形式,一次次出現在全國的大小城市中。“這就已經不是所謂招商的概念了,而是每次有新的萬達廣場,這些品牌基本就會跟著去一起開拓市場。”
這也意味著,他們要一起面對那個經濟不景氣預警的問題:在這些品牌對全國市場虎視眈眈的時候,當然愿意與萬達一起打天下。但如果它們萎縮了、準備過冬,甚至被已經滲透到低線市場、選擇更多也更便宜的電商打得亂了陣腳呢?
如果萬達做管理公司,這些就要經得起考驗。否則它非但成不了優勢,而且轉眼間就會成為劣勢。
如果看似游刃有余、必然成功的“輕資產”的代價,是打理外部高要求資金、考驗招商運營能力、和處理行業高度不確定性的“重”,王健林還能輕松得起來么?
* 本文轉載自好奇心日報,原文鏈接:http://www.qdaily.com/articles/36942.html